我估计你已包了羊群,一包总有效。‘包’字不知谁想出的,太好了,至少目前是可行的。正如你说的,形式和内容不同,根据需要变吧。等我们到了一起,好好探讨,现在只是一个‘盼’字,有盼总比无望好,盼的夜晚是好梦的夜晚,好梦不觉黑夜长,就怕长夜难眠愁叹多哩……
归期越临近,江卜拉越发有些忍耐不住了。他骑在马背上,驱赶着马群,心里激动地对着南飞的大雁高声地喊着:“等一等我吧……”
夜幕下,江卜拉在深山牧马,他望着远处如金牡丹一样的篝火,想起热恋中的夏天:
——仲夏之夜,情侣在草滩上对望。
——湖水中天鹅浮动,一对恋人映在湖水中。人在倾谈,马在吃草,羊群在舔碱。娜日萨飘动着头巾,江卜拉戴着礼帽。流清滴翠的草滩上,花朵恋着蝴蝶,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上,两个人并立在一起,好像一对感叹号,躺下来又是一阵云雨情。
这样的日子越来越临近了,江卜拉牧马之后,一回到家里就抓紧收拾,时刻准备着指挥部派车来搬房子,这个时候的心已经驮在马背上了。
定下搬家的日子终于到了,江卜拉把准备的东西已经全部打捆好,就等汽车来了。
人常说,等人不在,等车不来是最没着落的时候。江卜拉把马群赶到附近,自己回到房子里等车。等一阵不来,他可着急了,一会跑出去瞭瞭,一会又去望望,心里有些失落地:咋还不来呀,再来晚了怎么装车?
远处响着雷,阴云一阵浓似一阵,乌鸦掠过头顶,凄叫的声音令人心慌意乱。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实点,渐渐地看清了轮廓,白色的雨丝尾追着一辆奔跑如飞的吉普车。雨点很大,零零落落地拍下来,敲打得帐篷砰砰作响。一声炸雷,雨点密集了。
车子颠簸着越走越近,江卜拉心想:这大概是佳音已到了。他想着,高兴得顾不得风呛雨浇,奔跑着离开帐篷去迎接绿色使者。
车子停下了,拉开车门,车上的人抢着往帐篷里奔跑。江卜拉关了车门,带着一身雨水,跑回去高兴地给大家让坐、斟茶。递茶时,才看到杨森扎布也来了。这是移场以来,第二次见到他了。他们之间曾因给他叔叔要钱治病多打过交道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做了自我检讨。江卜拉本想好好刺痛他一下,又感到来到自己门上,再说他的局长被革职了,派到乌珠穆沁,虽然在抗灾指挥部当第四个副总指挥,但也是被贬下来的,不是盟里畜牧处有个“靠山”,连这个四把手也捞不上,他已落马了,不应该再踹他一脚。因此,他还是以礼相待了。
这次见面,他觉得人家是来帮你收拾,又送佳音,心里一高兴,递上茶说:
“好容易把你们盼来了,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众人惊奇地看着江卜拉。江卜拉完全理解错啦,他以为,现在就要走呀,还问什么时候动身。
杨森扎布没有直接对江卜拉说什么,他让文书掏出通知,文书掏出通知递到他手里,他又转递给江卜拉,让他自己看。
江卜拉接过通知,刚看了两眼,咯啦啦一个霹雷,震得帐篷怔怔颤颤,接着大雨倾盆,天上如拧开了水笼头似的往下倒,马上就是就地起水帐篷里四处往进窜水。江卜拉先不顾这些,他怔怔得往下看通知,双手索索发抖。这个意外的消息,像突如其来的巨雷轰在心上,一下把自己炸懵了。汽车和杨森扎布带来的不是“佳音”,而足一个可怕的坏消息。
通知的主要精神是:根据全旗35次牧业座谈会议议定,经旗畜牧局与各公社商定,今年春风大,夏天旱,秋雨来得晚,据气象部门预测,今冬恐有大雪。为此,旗里统一决定,凡在外地移场没有回来的牲畜一律不可返回。并且要及早做好牧畜的过冬春准备……
江卜拉像吃醉了酒,手里的通知不自然地脱落了下来,泡在水里。他的脸面像雨水冲刷过的墙皮,像瘫了一样痴痴地坐在包裹上。指挥部的解释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脑海里,又响起了和娜日萨的一段淡话:
——解放几十年了,还是上马放牧,下马喝茶。春天搬家,秋天移场,雪灾一来赶着牲畜逃难……
——翻开历史的任何一页都能看得出。北方的许多游牧部落,就是因为经不起强敌和自然灾害的袭击,才从历史的后院消失了……难道这些教训不值得记取吗?
深夜,江卜拉躺在潮湿的帐篷里,翻来复去地想不透。马儿在外咴咴地叫着,江卜拉睡不着又披衣走出帐篷,摸着马背:你也在思念家乡吗?马儿用鼻梁蹭着他,仿佛它看出了主人的心情,与他咴咴地对起话来。他抚摸着它的鼻梁,吻着马头心里一阵酸楚,最后又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晨星寂寥的黎明,江卜拉赶着马群进入深山,天幕映出了长杆和马群的剪影。
往日的江卜拉,赶出马群就回去看书摆弄图纸,可现在心静不下来,跟着马群进入深山让大自然慰藉一下心灵的纷乱,待慢慢平静下来再捡起研究事项。他躺在深深的草丛中,望着蓝天上不规则的云移。迟去的鸟儿有时飞过他的视线,很快就消失了。树枝上的叶子经过风霜雨蚀,开始飘落,吊在树上的也在颤抖,生怕掉下,就像人类病态的老年,最害怕那个字眼——死。越是临近死亡才越珍惜生命,连说一声都害怕带来凶兆。
江卜拉走上高坡,望望后沟的树叶像着了火似的红了,那些游闲的都市之客。经常在这个时候开着车来观赏趣适。江卜拉无一点欣赏之情,看到这些变态的叶子,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触。自然和人类一样。它不是变态,而是病态,严酷的霜冻使她们失去了青春的绿色,就像人类经过岁月的刀刻,青春的脸上留下了残酷的刀痕,尽管花钱涂抹了许多防皱霜之类,看上去美了一些,那也是一种病态的美,就像这些变红的树叶的病态美一样,被抛落入土的命运已近,因此,他为她们伤感
秋风飒飒,落叶飘飘。暗淡的月光下,江卜拉构思一封写给娜日萨的长信。
走场的马群不回归的消息,是僧格跳着高高告诉娜日萨的。她突然觉得命运在摆布她们,不是鬼使神差,不会有这么奇巧,如果畜牧业座谈会晚开几天,马群一上路了,谁还能让再往回返呢?这难道不是真的有说道吗?人到了难以理解的解释一切奇巧变化时,很容易坠入神鬼的邪说里,宗教的不衰就是在第三感觉以外使人们进入迷道。娜日萨在百思不得一解时,抱着冰凉的马桩子胡思乱想:难道天外真有个像电脑控制一样控制着人的命运更迭吗?当现代文明进入头脑以后,她不是想到上帝什么的摆布了,而首先想到的是另一种电脑,这种奇想曾经创造了许多科幻小说家,从不解中另外开辟出来一个奇妙世界。
过了不久,娜日萨接到了江卜拉的来信。夜晚,母亲安然地睡了,娜日萨坐在静寂无声的灯下,仔细地阅读江卜拉的来信。读着读着她哭了……
读罢信,她试着躺下,想做一个相思相见的梦,可她那里能控制感情的激流呢。她睡不着,只好慢慢起来。她怕惊醒母亲又唠叨,因此,轻轻地、慢慢地走出蒙古包。
繁星满天,净天如漆。她仿佛看到那些星群就是马群站在海里,淡淡的弯月是江卜拉想要起动的咀唇。她觉得空旷没有收落,于是她走向马桩子,仿佛立着的马桩就是江卜拉,或者他正在那里拴马。她靠着马桩子,心里寒惨惨的。这时,江卜拉信中的话又响在她脑海里:
……三年了,三年了啊!青春有限,岁月难熬。还有三年吗?像老哈达父女俩落了长户吗?落了长户又有什么可怕,哪里不是人开避出来的,可怕的是我没有你,你没有我,如果你我也像江格尔和严静桑,再长有什么,不是一样的播种结果吗?难的是我回不去,你来不了,一头吊着一颗心,在日久里滴血、干枯……唉,我说得太悲观了,其实过哪道河脱哪双靴子吧,就这样熬,我不信熬不出个好年月来。但是,萨,有一句古训要记住——留得青山在,日后有柴烧。不要在秋霜中枯朽,要在寒风中挺立。春天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它会飞来的,让我们在思念中共同度过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吧……
娜日萨眼里又溢出了一股感激的泪水。她走向牡希盖湖畔,湖水深得很。秋虫和寒鸟不时地叫着,娜日萨在湖边蹲下,凝望着水底遥远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