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雪雾过后,天气稍稍清亮一些。这大概也是发狂发累了吧,一般都是上午凶、下午狂,傍晚时候变绵羊。天稍好一些了,江卜拉溜了一阵觉得腿又稍自由了一点,他便踏石上马,抓紧时间往一块儿驱赶马群。他看到这个群里索罗儿马是大群的主宰,便先把索罗儿马的一伙赶过去了。接着,其它儿马也收拢了自己的“队伍”,尾随而去,不到半小时,就把这一群野马收拢到自己群里。说是大群,实际不够大群,江卜拉分析,这批马肯定是上午谁家炸了群的一股子。他估计这群马的马倌不久就会赶着另一股子来找它们的。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就该调头回家了,可他怕那个丢马的人着急,想着再等一等看。天气也好一点了,晚归也不会出什么事,因为晚归是顺风顺下坡,走起来像水推船一样顺当。
江卜拉立在大马群旁,向西山望着,等待单骑或马群出现。热身子等冷了,亮天变暗了,冬天的太阳落山后,暗影来得特别快,山大的地方还好些,太阳过了山后,但还在地平线以上。江卜拉觉得该走了,晚也不能太晚了,天气不好,越早越好。于是,他便张罗着,重新紧了一下马肚带,撑杆跨上了马背。
人常说:“天变马事多。”
江卜拉刚刚跨上马背,正准备起群下山。猛一抬头,望见西北坡上又拱下一大片来。
“啊,又来客了。”
江卜拉操起望远镜望到,远山之北有一个大群,拱下来的这一股正是大群里溃散下来的小群。这一股不是朝着他这边奔来的,而是飞奔下来直冲东南大沟。
东南大沟,正是名惊牧人的哈勒沟,这道沟正是人们所说的“吃肉”沟,是一条白色死神控制的要塞。从这里下去,别说三十五十匹,就是百匹千头也能吞进死神的肚子里。一种危机感和紧迫感朝他袭来,使他来不及有更多的考虑,必须当机立断!
江卜拉挎好望远镜,拦回刚刚赶来散开的马子,拨转马头,想着赶过去,抢在这股散马的头里,横插大雪头前挡了回去,然后,收拢归入自己的马群里。不想,大油赤不同于自己的杆子马,非常不由手。他拨马头要走,它即转起圈子,不但不能与自己很好地配合,而且还费手费脚的耽误时间。
马情紧急,马不由手。他心里又急又气,挽起马鞭,在它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几鞭,它即嘶叫着从相反的方向跑去。江卜拉搂起左嚼绳,在马脖子上又抽了几鞭,这才转过身来,朝着马群的方向跑去。
骑马不由手,遇上这群生格子更生更倔,奔跑起来,像是后边有狼追赶。特别是那个带头奔跑的儿马,关键时刻它不是帮助马倌收拢马群,它即青头愣闯,要把大伙引向深渊。
江卜拉此时真是心急如焚。他生气地抽打油赤马,挥杆追逐,可那儿马生死不顾,抽打不理,像支箭似的往下冲。江卜拉心里吃惊,头火直冒,伸出长杆:你要送死!甩圆套索一个翻手,把那铁青儿马套住拽了个狗回头。
小群这个生格子儿马,从来都没有试过套索,江卜拉一搭杆子,惊得虎跳狮啸,飞蹄尥蹶像弹弓击弦,嘣嘣发响。由于杆子马不由手,连坐下的骑马也因受惊调了头,只因三处用力,长杆咯喳一声折断数节。
儿马受惊,背着半截断杆朝东北方向奔去了,它的小群马也随之而去,脱离了险境。可是,江卜拉的骑马,因受惊离群朝着相反方向奔跑,江卜拉因生气照着马头狠抽了几鞭。谁想,这一抽打坐骑像疯了一样尥起蹶子,嘶叫着惊奔起来。江卜拉因只顾搂擒马失了疆绳,又加他饥饿疲累,再也无力控制住惊奔的骑马,一惊一奔失落崖下,当他看到险情,已措手不及,啊得一声掼入雪崖,顺着峭岩陡壁滑落下去,堕入哈勒沟的白色棺墓里……
溃散马群的马倌,望见自己的小群奔于绝境,吓了一身冷汗。他因急扔下大群跑下山头。奔跑途中,又望见有人给他阻拦散马,他赶快来帮忙。他刚下了一个山咀,正跃上平坡,转过弯子走下去,只见散马东逃,骑马人不见了。他转周四望不见人影,一种强烈的预感袭上心来,吓得他啊唷了一声……
他的强烈预感,驱使他赶快奔向沟口。此处壁陡又滑,他催马向前,骑马哆哆嗦嗦地往后倒退。他看到骑马害怕不敢过去,无奈又下得马来,牵着马往前试探。可他刚走几步,因为坡陡雪滑,加上心跳加速,腿儿打颤,不慎滑落一跤,吓得“唉唷”一声攥紧了救命线——马缰绳。哆嗦着爬起之后,又望了望沟谷,惭愧地滴落了几滴眼泪,爬过来收拾了江卜拉扔下的半截套马杆子走了。
这天夜里,这个小马群的马倌,带着半截折断的套马杆子,含着冰冷的泪光,向指挥部的全体守护人员,讲述了他所目睹过的一切经过。
抗灾指挥部里,一阵惊愕之后便是沉默。大家分析、猜测,这到底是谁出了事!于是,发动了汽车,全体出动。车到山下,再也无法爬上了,大伙又下了汽车,举着手电,跟着小马群的马倌,连出溜带爬,大约用了一个半钟头,爬了个汗水淋漓,才到了出事现场。
现场还有什么呢?风吹雪埋,隔了几个小时之后,只留下些浅浅的雪坑了。山峰冷着脸凝视着大沟。因天黑、路险,谁也不敢再往前多走几步,一时不慎就会步了江卜拉的后尘。
第二天下午,四路出寻的人们都回来了,通过辨认马杆子,寻找到了马群,据一些马倌提供的情况分析,才确定了陷入“雪棺”的就是江卜拉。指挥部指定人先收了马群,然后研究了两条:一是上报盟抗灾办,让盟抗灾办传回旗里,让旗里通知家属亲人。二是筹备就地给他开个追悼会,这是为救别人的马群献身的,这是英雄行为,一定好好纪念他。同时要整理材料上报,建议畜牧系统表彰,让新闻单位,通过报纸广播宣传他的英雄事迹。
听到江卜拉的死讯,许多马倌纷纷赶来探听实情,人们听了,许多人流下了痛惜的眼泪。特别是巴雅尔和喜子,失声痛哭着说,兄弟呀,我们把你送来,谁知你走了这条路,你好可怜呀。我们当时就建议你啦,让你别去那地方,那地方是个死神盘踞的地方,你去了危险,可你考虑了马群,考虑了集体的利益,把你自己的生死抛在九霄云外,你让我们多么痛苦呀,我的好兄弟……
草原的信息是驮在马背上的,临开追悼会的前一天,蒙更花听一个她们公社的马倌说,江卜拉在哈勒沟遇难了。她听了非常震惊,但又不大相信。她说,你大概听错了吧,江卜拉不在哈勒沟,他一直住在阿日腾乌勒,不可能是他。
心理上的否定并不等于是事实。她听了之后,总有点半信半疑。这天下午,她借了一峰骆驼,一个人跑到原来的住地去看。她一路上还想,他如果挪动地方,一定会通知我的呀。她催打着骆驼,踏雪奔驰,到了原住地一看她一下傻了。蒙古包和帐篷全没有了,除了白雪压着的几堆牛粪羊砖,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傻呆呆地站了半天,不知不觉地泪湿了前襟。一会她又去山里会见了几个马倌,消息像重棒敲在了她的头上,脑子里嗡嗡作响,马倌们说的话,除了听到“十八号在出事地方要开追悼会”以外,别得什么也没听见。她也流泪,她看到马倌们也在流泪,仿佛她骑得骆驼也在流泪……
追悼会的消息传得很快。这天上午,抗灾指挥部的全体人员都来了,有的家属也来了。马倌们就更不用说了,比预想得多来了一倍多,除了移场的,还有当地的,山上的雷达部队也抽出一部分人来参加。
追悼会开始的时候,巴雅尔和喜子带来了收录机,放起了如泣如诉的磁带音乐。
正要开始的时候,蒙更花和莎仁花领着大帮子“马背摇篮”的学生来了,他们代表青年团和妇联送了花圈,花圈上写着:留下人间美德,榜样永远活着。
追悼会开始,指挥部领导致了悼词。
他从江卜拉的移场说起,讲述了他的英雄行为和奋斗精神,讲述了他的理想和抱负,赞扬了他的品德和情操,因为人死了,大家总是尽量想到他的好处,越是这样,越使人们感到惋惜。这一段悼词念得大家心重甸甸的,可是莎仁花代表蒙更花和全体学员念悼词,蒙更花不敢念,他怕念不下去。莎仁花开始声音很正常的念道:“江卜拉是我们的朋友、兄弟、老师。他给我们带来了友谊和知识,带来了理想和希望。他的死使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兄弟,好老师,他虽然离我们去了,可他的英灵永远在我们身边,永远鼓舞着我们,继承他的遗志,继续沿着他开创的知识之路走下去……
再往下念,她的声音变调了,变得越来越沉重了,她接着念道:“江卜拉,你走得太突然了,你走得太早了,你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开了我们?你走得那么匆忙,头也不回地去了……江卜拉,你不能走,不能走啊。回来!回来……
回来……
头一声回来是她喊出的,第二声的回来,是蒙更花和她一齐喊出的,最后一声是大家喊出的。这一声声的呼喊,一声声的声泪俱下的哭喊震裂了人们的肝肺……
接着,小马群的马倌跑进场里哭诉起来:江卜拉兄弟,我们素不相识,可我这个不争气的马倌害了你,你的死是我造成的。完全怨我,怨我呀,苍天……
“江卜拉………”
马倌们一齐撑杆跪倒,高喊着江卜拉的名字哭着,指挥部无一人不哭,包括杨森扎布也用手帕擦着泪。失去了这样一位好同志,谁能不伤感、不掉泪呢?人在痛悼、哭泣,苍天也掉落着寒冷的泪:不刮风,天上飘着雪花,飘着、落着,无声地落着,在这无声的痛泣中化了人们心灵的“血”。啊,雪,你埋掉了人们的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