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去了,怀着悲壮的就义之心。经过女人的窗口时,他看了一眼她,丢了雁。他本该进去她的屋子,主动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可是雁丢了,他正好落个借口,独雁不成偶,他静等着这家人将他撵出去。然而,他的失态并没有引起未来岳丈家人的反感,相反,窗户后面火炕上低头坐着的女人,却忍不住掀开门帘子走出来,给他沏茶。他母亲见状,拉了媒人挤眉弄眼地去了另一间屋子,去找他未来的岳父母,好商量接下来的六礼如何置办。
她个头只到他的胸部,从眼睛到额头再到鬓角都很好看,可眼睛往下,平铺直叙的鼻子和那一口龅牙,让他瞬时就有抽腿就跑的冲动。说实话,她闭着嘴巴并不难看,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女人,可是有了另一个鲜嫩水灵的女人对比,她就什么也不是。尽管她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凤凰,可这名字愈发衬得她怎么看,怎么像裁缝桌旁的下脚料。
当她带着一股热炕上混杂着的烟味、脚味、以及其它油腻味的热气走过来时,甩了一下黑亮的长辫子,并向他说明他们荡过秋千,可他记不得了,觉得这样的女人也只能编个这样粗制滥造的借口来开腔,所以厌恶地皱了皱眉。她很快捕捉到了眼里,但却不言语,退在墙角的边凳上望着他笑了一会儿,打起厨房的帘子扭身进去了。
等她再出来时,亲自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上面撒一层油花儿,冒着葱香。他不接,她就一直捧着,有些胁迫的意思。后来他端过碗来时,看见她的手指烂了一条细长的口子,外面还残留着血痂,加之又被烫到,她皱着眉,眼睛里有雾水。
“夏婶说你好这一口,面条越细越好,所以,——切到手了。”她红了脸。垂下头时,他才发现,她的头顶顶着一串长长的油烟吊子,顺着鬓角爬下来,像一个刺着烟火气的微笑的女鬼。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母亲进来,媒人推搡着让他吃了这碗面,他咽了下去,不知滋味。
最后他们走了,临走的时候,他机械地从口袋里摸出10元钱给她。她没有犹豫,迅速接了过去,仔细地揣在腰间,揣完了还拍了拍实在。
他们走了,这个叫凤凰的女人倚在倒了一边的院墙上目送着他们,而嘴角上的笑,被西北风刮的很远很远。
他对这个女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头顶上爬下来的油烟吊子糊在鬓角,像一个刺着烟火气的微笑的女鬼。即使他和她已经过了10几年,孩子生了,也大了,他也依然从未改变过对她的想法。
现在,他看见自己爱的女人骑着那只鲜红的鲤,从油烟吊子的门洞里消失了。
他迎风追赶着,歇斯底里。
当那只黑木的弓形门槛以吞月之势愈来愈高直当到他的眉头之时,他一转身,就看到了身后一望无际的苍茫平原。他不自觉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漆黑的门洞内那个面目模糊的女人最后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投奔无际的苍茫而去。
可是,他通往自我实现的路途中,总是不能抬起头来,总是能看见一团漆黑的影子踮着小脚站在他的不远处,那影子抽着皮鞭赶着阳光,他稍一抬头,那金黄色麦浪一样的光芒就一层层裹住他。
如此强烈的光,随时都能毫不留情的刺伤他的眼睛,于是他只好被迫地低头,默默行走,脚下就是滔滔的黑暗河流。黑暗的河流之上,他的女人穿着白衣在唱着苦音,秦腔,《长门赋》。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他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他追随她而去。
5疯癫的水惊秋
在水惊秋醒来之后,他彻底疯了。
他大声喊着要找自己的女人,然后夺门而出,手里拿着一把钢錾。
他说,他看见自己的女人上山打柴下山打草去了,然后风一般地跟了去。
他又说,看见她跟着一个或者几个男人钻玉米地了,然后,他拿着钢錾死死地跟在女人之后。他说,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他也能对着那些欺负他女人的男人敲打锤凿,把他们长长的****捣成稀巴烂。
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在巨大的云朵下面笑。
他嘻嘻笑着,见人就说:“那些欺负贵桃的男人,他们灵魂已经随着被自己砸得浆糊一样的****七窍流血、八脉尽断。”
他一边笑,一边跑,觉得自己长了大本事,忽然获得了神灵的相助。
此刻,他无比轻松,因为觉得他自由了,彻底自由了,自由在现实之外。他相信:他的女人正在别处等着他,捂嘴轻笑,轻轻骑着一条红色的鲤,磷光闪闪,对着他喊,“秋哥哥,带我走。”
他像飞兽一样,从一颗树下飞起,跳往另一颗树,然后又变做一只瓢虫或者牛蛙,穿过田地、水塘、集市……
午夜的时候,他准时醒来了,在大街上游走,当然他的午夜是正常人的白天。
他在午夜一丝不挂地裸行。
裸体不是没有尊严,而是把尊严展示给行人看,他不怕被揭穿,不怕被看透。疯癫成了最厚重的衣服,让谁也看不透,包括他妈、他媳妇、他儿子、他相爱的,就是那亡灵、野鬼、菩萨也看不透。这个透明翅膀一样的隐形外衣,让他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安全、最自由、最快乐的人。
他就这样,走在一条甬长的、无法停止的、狭长隧道里,肆无忌惮地做一些他愿意做的事。
从他来到普化村时,他就跟着杨文轩学塑绘,学唱哭腔,他的母亲对他最大的期望是能做一个职业的龟兹手,或者干脆一个皮影雕刻师,可是他最终却靠绘棺的手艺养活了一家。当然养家活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见过各色各样的死人,男的、女的、俊的、丑的、穷的、富的、薄命的、福相的、平庸无奇的,不管他们地位如何,生活如何,品行如何,最终他们却都要躺在他为他们修建的狭小的屋子里。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头顶的楔子里,有他刻上的名。他们永远躺在地下,他的名字随之也一起永远安眠。在这个油菜花开来最旺的关中平原上,他们的牌位只有一个,而他的名字却遍地开花。
他怀着这不可告人的秘密,行走着,他们夸赞他描绘得形象逼真,他用后脑勺嘲笑他们。他们喜欢各式的云彩,祥云、瑞云、富贵云、各式各样的云,并愿意把这些云刻在棺尾脚踩着,认为能够踩云升天,于是,他描绘得极其认真,认真到每一朵云都仿佛藏有神来之力,纷纷伸出花蕊来承接尸魂,一道送他们赴西天驾仙鹤。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在每一朵云的花蕊里一毫米的地方,依然有他水惊秋的名。那些祥云、瑞云、富贵云,你要倒过来看,准保会吓着你,那倒过来的云朵,其实就是惊涛骇浪的蓝河里的水,姓水的水。他母亲说了,就姓这个祖宗给的姓氏,走到哪里都姓这个水。所有他走到哪里,——不,是他们,他们这些已死的人,无论葬在哪里,灵魂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这个水,撵不走,甩不掉,跑不脱,他们和土地结伴而去,而他和土地四处相连。
他为此而感到无比的骄傲!
像母兽从自己的幼崽上获取归属和信赖,他的母亲也从他发亮的毛皮上获取血液和力量。他游走在十村八邻,腰里别着他的齿凿,被人“秋匠、秋匠”尊称着敬若上宾,他的母亲夏云仙就坐在高大的门楼上,抱着黑猫晒太阳,在太阳底下笑,脸上的沟壑像一陇一陇的麦田。
可是很快这笑容就没有了。夏云仙那只雪白的猫一夜间白皮变了黑色,失去了皮毛原有的光滑,只留下四只蹄子,雪白的不肯遗忘过去。他不知道这个猫的出处,他只知道杨文轩死后夏云仙养过好几只猫,唯这一只时间最久。他在睡梦里看到过猫变色的那晚,彩霞满天,水陆庵里正在祭祖还玉,而水陆庵外,杨家祠堂的墓群里正在掩埋那具挖起的婴孩尸骨,那只猫跑去了,夜半回来的时候蜷缩在夏云仙的怀里,早上起来的时候,地上多了一层皮,白毛则落了一地,身上却神奇地长出了油黑发亮的皮毛,光亮的能鉴出影子,跑得飞快,跳过他的脖子,挠破了皮,让他差点从后院的茅厕掉下去。
后来都知道,它还是死了,被贵桃一脚踢在墙柱上,头颅洒下无辜的烈血而死。
夏云仙说猫是男人上辈子的魂魄变来的,所以踏雪死了,她很是伤心了一阵子。
但是在他心里,觉得母亲的想法很可笑,猫就是猫,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魂呀魄呀?他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摸得着看得到,比如,他当下这把磨得蹭亮的钢錾子,比如,那个肚皮上被他描上桃花的女人。
他想起了女人,便加快了脚步。
6得去找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