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上了这厚厚的隐身衣,就不再惧怕,大摇大摆地穿过黑木弓形门槛的隙缝,进入现实之内的门洞,门洞上糊满的油烟吊子黏网一样粘满了他的整个脸面。他嘻嘻笑着,疾步跑在大街上,上到屋檐顶,赶到打谷场,雄赳赳的要去解救他的女人,一个有着丝绒一样光滑肚皮的女人,贵桃。
他每天都去找她,揣着他的钢錾。
绘棺现在他已经玩腻了,他的名字在这块土地上四处开花后,他觉得相当厌倦,记得杨文轩曾经给他讲过头顶鱼盆的一个菩萨,他对那个长相白净留有胡须的菩萨充满了好感。
他觉得杨文轩就是他飘离岁月里救世的白面菩萨,而他则是菩萨头顶上的鱼。
是的,他一直怀疑自己是这个孤独世界的闯入者,这个世界是一盆混沌的水,他是那水里摆尾的鱼。于是他幼稚的想,鱼应该有更大的愿望和抱负,菩萨头顶的鱼,应该拥有绝对的自由和名望。当然,他并不真正知晓自由和名望具体是什么,凭他有限的想象,他认为,在夏天焚烧花冠和树木,在秋天扛枪打猎临摹兽头,这就是自由的起点,浪漫、激情,恣意妄为;而自由的终点,就是与之匹配的名望。所谓名望,就是可以在任意一个季节焚烧花冠和树木、扛枪打猎临摹兽头,不止是任意,而且可以主张,主张一切,包括生灵,如果能令冬木开花,夏兽休眠,则更好不过!张扬、跋扈、随心所欲。
于是他爬上高高的房顶,希望靠手上这把锋利的钢錾实现他冲破云天一样的美好自由,美好名望。
他们哪里知道,当他低头看不到天空时,脚下黑暗的河流一直流淌到遥远的村庄里,他顺着河流来到村庄,把那些肮脏的男人挨个凿刻到了屋顶的神兽上,你要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会神秘的一笑,然后告诉你,“这些冰冷的石头神兽一旦闻到****泥浆一样的味道,就会附灵而来,专挑新鲜的魂灵吞下。”
“嘻嘻,他们有肉身障眼看不到。”他阴险地笑着,挨个掏掉他们红尖尖的心坯肉,看神兽从屋脊蛇一样滑下爬向他们,嚼吃那淌血的魂灵嘎巴脆响,还吐出天灵盖里的碎骨屑,他笑的更得意,两只眉毛挤在一起,像一个扭曲的大虫子。而被挑了心的人,他们也在笑,不自知,尚还笑他疯,笑他癫。
不信,你看,有一个人还真傻,就是被他挑了心坯肉,还不自知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县上来了几个小青年,有一个他认识,叫厉向阳的,整天在村里拿着个喇叭,乌拉乌拉的要拆房子。好好的房子拆了做啥?好几次他都以为他和他一样喜欢上房揭瓦,也应该是个聪明的获得了升华的自由人,不管别人怎么想,最起码他这样认为。
所以在他向他招手喊“来来来”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走过去了。
他的棉裤堆在脚面上,他觉得这样走路挺舒服,迈腿走路和堆着棉裤围着走路的区别就在于,堆着棉裤围着走,他始终能保持双脚着地,而且还可以随时放屁。当然很多人喜欢天,希望死后能升天,他除了不受控制的喜欢放屁外,他就喜欢地,喜欢这结实、温暖、供人食物、生灵繁衍的黄土厚地,所以,他现在时刻都提醒自己,双脚能不离地就不离地。
他看见他走过来,嘿嘿笑,“你,你的裤子。”
他压根不想把他看做傻子,他以为他是他的同类,会向他礼貌的问好,而不是关注他的裤子。当然,当他的注意力在他的裤子上时,他即刻明白过来,显然他不是他的同类。他不但不是他的同类,相反,他比那些正常的傻瓜还傻。别人把他当疯子都不理,可他还叫他过来,提醒他的裤子,可见他是个实实在在的大傻子。
他走到他跟前,啐了他一口,鄙视傻子是谁都干的事,他也不例外。
当年贵桃家的傻子被他偷打了好几回,可是都没来得及给他口浓痰啐上去。
“他死了,不关我的事”。他自言自语了一声又要往前走。
这个被他啐了一口的叫厉向阳的傻子走过来,挥拳就给了他一下。
“不疼。”
他嘻嘻笑着,鼻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知道那一定是这个厉向阳的血。他觉得他又升华了一层,能够转移疼痛和流血了!他高兴地跳了起来。
他又打他一拳,他仍旧看他的脸上一片血色。
后来他用手解他腰间的钢錾,他觉得他一定是疼怕了,要拿这个杀他。这个不能给他,他还要用这个把那些欺负贵桃的男人的魂魄给神兽吃呢。
这个男人跟他扭打了好几圈,被他打得鲜血直流,后来拍怕手走掉了。
他百无聊赖又去找人实验他新增加的能量,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看见文秀桥上张寡妇带着自己的女儿抬着一筐洗完的衣服往回走,他马上走了过去。
他得挑衅她打自己。
于是他挡在桥这头的石墩上拿着他的钢錾乱凿,张寡妇看见他没穿裤子,赶紧把自己女儿眼睛捂住了,喷着唾沫星子大声骂他“流氓”。
不是他吹牛,张寡妇在他那个地方肯定是停留了几秒,不信可以看她红了的脸。他索性扯下那绺系着钢錾的破布,整个裸露了他的灵魂出来。
张寡妇满脸臊红,喊了一声“妈——呀!”,要逃。
他左右挡着她的道。
终于她忍不住,“噼啪”给了他几巴掌。
他拍着手笑了起来,果真他的能量已经非凡了。
张寡妇的脸上尽是红红的大巴掌印子,他摔了一跤,她膝盖也蹭掉了大块皮,血流得像水一样。
他赶紧跑去找贵桃。
他边跑边甩掉了身上的棉衣,径直去了贵桃家。到贵桃家门口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剥得精光,只剩下腰里那根已经黑得油光的粗布条和那根亮闪闪的钢錾。
他像一个勇猛的斗士,一只手骄傲地插在腰间,狠劲地拍打着贵桃的门,,一边拍打,一边又唱着他的曲。
金銮殿上吞脊兽,山野田畴花草鲜。
化作泥塑土陶砖,皆上屋脊饰了檐。
不贪他年得富贵,但求今生保安然。
他的女人带着儿子就跪在他的面前,双膝着地,求他,让他回家,他丝毫不为所动,每次都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浑然不觉她的存在一样,甚至干脆做出不认识她或者对她视若无睹的模样。
他完全变了样。
黄褐色的瞳孔仿佛已经停留在某个世纪忘记了返回的路,眼睛一动不动,看任何人都带着穿透的犀利劲头,神情紧张而冷漠,只有在他拍打贵桃的木门时,那对僵硬的瞳孔才会偶尔转动那么几下。就像一个倔牛一样的三岁孩子,水惊秋撅着屁股,极力挺着下身,声嘶力竭地喊,“贵桃贵桃贵桃”。
我的父亲仿佛在沉睡了多年以后,来自于内心长久的痛苦和对爱情无望的守贞,让他在一夜之间被某个东西彻底击溃,他似乎丢弃了以往的想法,比如不再通过极端地顺从来消解来自于母亲的精神暴力;比如要反客为主地由被惩罚者转变为惩罚者;比如坚持安心安意地去过能够自己挑选的生活……
可是,他所能采取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疯癫。
在这疯癫之下,我已经看到了被他惩罚下的人们惊慌失措的表情,我也嗅到了来自与我父亲身上的粘稠血浆的腥味。
“水先生,先生水,叫一声,喂喂喂,金刚錾,錾金刚,像只野狗,汪汪汪;光屁股,屁股光,敲着贵桃的门,梆梆梆”。一群孩子从村头喊到村尾,跟着我的父亲,不时地向他掷出石子或者是泥土,我的三叔则气愤的追赶着这群孩子企图将他们赶走。
他的脸上有石子砸伤,蚯蚓一样爬着的血迹,眼睛眯上了土,嘴角咋着粘稠的白色唾液,嘿嘿怪笑着,还在喊贵桃贵桃。
他的儿子一面摸着自己脸颊那块斑,一边难堪地看到他的父亲扒掉了裤子,站在贵桃家门前的他,腰上缠着粗布吊着一根钢錾外,空无一物。
他的弟弟终于隐忍不住这种耻辱了,他狠狠地一拳打倒了一个冲着哥哥撒尿的孩子,他的愤怒出乎人们的想象,他抓住这个顽劣孩子的头发把他提起来,接着又往脸上揍去一拳。这一拳将这孩子打在地上,直到听见一声沉闷的倒地声,孩子的母亲尖叫着冲过来,要和他拼命,他才作罢。
而水惊秋,就站在一旁傻笑,那笑里藏着很多内容,像当年他被白衣警察拷上手铐推上车时的笑容一样,模棱两可又深含冰冷的悲凉之意!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爱情中的纠缠和苦痛!
我在我父亲痴傻的笑容中,看到了来自于爱情的明媚和决绝,如果我的父亲仅有的只是自己的体面,那么他的裸体就相当于一掷千金和倾其所有,我不知道门后面贵桃这个女人的感受,总之这个山村,在这冰冷的天气里,因为我父亲的举动而彩霞满天,一切都燃烧了起来。除了生存之外,居然还拥有爱情,尽管它只是一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