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戕
我亲眼看到水惊秋在贵桃家门前自戕的情景,赤身裸体,以一把钢錾,直刺胸腔。
我想,其实他很爱贵桃的,贵桃是他最爱的女人。
贵桃长得不美,也不会做芋头汤,但这并不妨碍他爱她。
在他光着身子牛一样拉耙耕地时,他幻想,在这样暴晒的烈日下,麦子入仓之际,跟她去骑野马,然后带着粮食的种子,顺利逃亡,随便在一个地方,插旗占地,种麦收鱼,从此儿女坐堆,牛羊成群。
“我们在山里,打一洞房子,带着火种,做野山老林里的头人,没人敢出卖我们。我们剥兽皮做鼓敲,养很多羊、鳟鱼、麦子还有蔬菜,你是我的女人,给我做饭,脸上蒙着柴灰,倚在树墩旁,露出月光一样的白牙。”
我父亲这样嘟囔的时候,黄昏如豆,盯着巨目一样的太阳从山脊跳下,好似一个失足的女人掉下山崖,瞬间,他的世界就黑了。
黑暗世界下,山崖深处,他听到贵桃在嬉笑的声音。他萌生了最后一次去找贵桃的想法,刻不容缓。贵桃是他最爱的女人,她应该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应该在一起。
他要找贵桃,把自己剥得干干净净,好让贵桃看他赤裸在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他一想到贵桃看到了他16年来埋葬起来的心,就无比激动起来。激动使得他不断地听到自己血管里汩汩的血流声,每个声音都是一道音符,那渺渺而来的梵音,将他融化,肋骨双下,长出翅膀。他的眼前下起了洁白的羽毛,飘落如雪。他看见贵桃在冲他笑,和那一年的油菜地里一样,叫他秋哥哥,在他耳边讲,“秋哥哥,带我走”。他看见云彩张着笑脸,看见遍天的羽毛翻飞,看见河水倒流,看见鹊桥如虹,全是温暖。
他的耳际响起了她清脆的笑声,他们躺在结冰的河流之上,撒下麦粒和盐土,还有一颗桃核。抱紧她,他解下那根轻柔的钢錾,抚摸着她肚皮上那朵桃花,看见那朵桃花开的的更加鲜艳!
一錾下去,他刺向自己的裸露之心。他感受到了疼,原来,他并不能转移疼痛和流血。疼在他的体内撞击,他只有一个碎裂的想法:爱她,就让他来承受,也该他来承受一次。
鲜血滴在这条结冰的河流上,瞬间融化,并炸裂出一颗黑色的太阳。麦子发芽,桃树开花,小兽、七彩鸟、温暖的石头、钟爱的羊群,它们开始从天空徐徐走来,黑暗中,慢慢开出宝石一样的花。
大地,五彩斑斓!
我父亲就在这五彩斑斓中,幸福地阖上了眼睛。
水惊秋被抬回来时,眼睛已经干涸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干涸这个词?在我的记忆中,水惊秋一直是一个瘦弱到病殃的人,但是他的眼睛却总是藏有巨大秘密一样的深邃和诡异。村里人欺软怕硬的居多,但是对他却总有禁忌,打记事起,我都一直害怕他的眼睛,不敢对视。现在倒好,他死不瞑目,别人都言说骇极,可是我看着,那空洞里,却完全找不到昔日的威慑,只是一只暴死的鲫鱼模样。
所以,他的眼睛是干涸的,找不到内容。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个枯瘦的枝杈,指尖修长,双脚上翘,肩膀夹紧,而双腿蹬得笔直,睡卧在中堂的火炕上,安静极了。
此刻,水惊冬在屋外扶着墙吐,浑身不可遏止地颤抖,似乎恨不得将胆汁吐出来才能解脱。
村里死人,都是要以前的族长现在的社长秦三爷来,才穿寿衣的。一来,他贵为社长,孩子出生、村里死人,都必须他给迎来送往;二来,他技术好,能瞬间把死人贴身的寿褂、寿袍穿着停当,诀窍就在于趁那死人尸骨未寒,关节还软和,把尸体抱在怀里,坐着穿,而绝对不能和死人面目相对。
夏云仙派人去请了好几次,都没能请来。
据说秦三爷对请的人几分揶揄地喷了口旱烟,语调平缓地撂下一句话。
“既然是入赘的我们秦家,那么丧事我们秦家办,墓地我们秦家选。
奉命来请的人惴惴地走了,还没出外屋大门,就听到秦三爷捉着一只芦花鸡讲,“能让一个外来户坏了普化规矩的人,就现在来看,还没有生出来呢?”后来那天晚上,秦三爷家吃的鸡肉,整个村里,都弥漫着肉香。
天快要亮时,水惊冬自告奋勇地要给哥哥穿寿衣。他并不知晓要把人抱在怀里的道道,所以,整个过程,他抱着我形同朽木的父亲,亲切地面对着他,像小时候他们兄弟相依为命时,哥哥给弟弟穿上衣服一样,心中悲戚,双泪长流。但这种悲戚很快从他的脸上扭曲成一只粗布麻花,因为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而仓皇逃窜了,他被尸体口鼻的恶气狠狠打到了。当秦凤凰开始哭声大作时,他勉强穿好了衣服,脸憋的酱紫,一头冲出了屋,扶着院里的枣树,恨天恨地地吐了起来。
而那个我叫父亲的人,被穿上簇新的衣服后,基本上我已经彻底不认识这个男人了。他生前从来不曾这么阔绰过,也从来不曾这么安静过,现在好了,身上穿着金丝红寿袄,头上顶着鹿皮做的瓜皮帽,舌头下压着一块玉作压口钱,脸上蒙着一张麻纸,静静地躺在中堂靠窗的火炕上。火炕烧的烙屁股,可也只是给活人的,他已无从感知。
如今他死了,从巨大的惶恐中逃遁了。他大概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在他死之前,先疯掉了。
而他疯癫的秘密,现在来看,除了我奶奶固执地去寻找芒果城外,和一块玉以及芦苇地婴孩尸体的出现也密切相关。
我清楚地记得,当村里瘟疫一样散播着“玉出莲花山,鬼魅魍魉刓”的流言时,每个人都在做着稀奇古怪的噩梦,惊慌失措,可惟独他从梦中惊醒时,会长长的松口气,仿佛完成了肉体被切割这样凛冽的使命一样。从那时起,我就注意到父亲转动不已的眼球出现了长时间的停滞状态,整日里摸着一根钢錾爬到屋顶上看着天空持久的发呆。
而在这之后芦苇地里的婴孩尸体,则让他呕吐了三天。
2无数的梦
那天夏云仙谈完偷偷迁葬的事情后,水惊秋就告诫自己不要太在意。他想着,“总归是老人,不切实际的想法过几天就过去了,也许就是碎了牙齿,开始了人体老龄化的第一步,老太太强悍了一世,是不大承认自己老的,恰巧又那天下些雨,空气沉闷,她一个人躺在家里,做了噩梦魇住了,醒不来而已”。似乎这样劝慰着自己,他也能安心些。说句不该说的话,也多亏了他母亲挖断了脚,让他对这口白凤棺有了得之不易的灵感,主户很满意,要不了几个工就能完美收尾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差点这个以穷极工巧著称的绘棺大师要毁在这最简单的漆画上了!”当然他暂且放松下来,还有一个原因:他母亲脚断了,没几个月怕是不能动弹,即使想迁骨,也不可能了。
就在水惊秋这样安抚着自己的焦灼情绪时,不知不觉几日又过去了,每天几乎都下着雨,刮着阴冷的风。这不停飘洒的细雨眼泪一样,湿漉漉的,打在房檐下的滴水石上,不管白天黑夜都发出“蓬蓬”的响声,像一个人敲打着食指,“蓬蓬蓬”。三五天还好,时间长了,难免使人心生惶恐。
而就在这个时候,夏云仙却做了一个梦,以至于第二天阳光照进她那泛着沉香的白鹤枕时,她依然闭目不起,沉浸在那场美妙的情境之下。
一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地里,有一条肥大的红色的鲤在油菜花丛中游泳。这条鲤是透明的,透明到你可以看见那细细的骨刺如白色的水貂毛一样一字排开,闪着白珊瑚一样银色明亮的光。不仅如此,这条鲤的肚皮也薄如蝉翼,即使它轻轻呼吸下,你都会担心它的肚皮会被撑裂。可是你如果仔细看,再仔细看,你会发现,这条鲤一定是个另类,它在泛着金光的油菜花地里跳跃和歌唱,阳光照在它的身上混淆着油菜花斑驳的影子,让它周身填满了奇异的各式镜像,影子有长有短有大有小,随着波光粼粼的肚皮呼吸而颤动,在宁静的空气里散发出七彩波光,宛如上下翻滚着的串一串麦浪,每个麦穗都挥舞着自己的麦芒整齐划一的跳着踢踏舞,顺风能听见浅吟低唱的声音。这条鲤很显然是一个天然的绘画师,在它的肚皮之上,不仅有随风起舞的麦浪,而且她鱼鳞上的光点,多像一个个戴帽子收割的女人,庄稼和土地是这条鱼身绘画的核心,而它的身体完全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只要它在油菜花地里甩甩尾巴,整个油菜花地就变得光芒万丈起来。
我奶奶夏云仙一直踮着小脚追赶着这条鲤,她想着,家里有根三叉戟,要在手头上就好了,可当她脑子里刚浮现出那只刻有阴文的青古三叉戟时,光线暗淡下来,瞬间整个油菜花地和那条鲤都消失了。她光着脚站在芦苇地边,白色的苇花顺地打旋儿,脚下的土地既黏又湿……
夏云仙醒后就沉浸在了这个梦里不能自拔,现在就坐在门洞外的石墩上,抱着自己的黑猫,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我儿饿的紧,我儿被老鼠咬了。”
“夏老太着实是老了。”村人议论纷纷。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里现在流传起了一种说法,说是传说中镇村的“翠玉双首盘龙壁”出现了,将有大灾降临。因为最近,人们越来越喜欢围坐在一起。几乎每个普化的人们都在做着梦夸张地回忆着这段时间相似或离奇的梦,一个关于地下城的梦。
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梦,一件件动物尸体一样的堆积起来。有人说,他梦见的那个古怪的城池是双头蛇形的,里面的花木各有异香,杂居着根蔓盘龙的巨大离殇花琉离草以及远古的板足龟和魔鬼蛙,它们在人群里自由穿梭,人们帮它们遮阳挡雨,它们帮人们耕田收割;还有人说他梦见的那个更奇怪,叫无泪城,城里住的叫涂山仙民,他们没有眼泪也从不哭泣,吸清露食花瓣,住在幻幽谷,收割紫冰峭,没有情感,也没有笑容,男人生子,从不出谷,女人种峭,从不出城;有人又争论,说那根本不是一座城,实际上是一堆青色的吞噬之气,魔念者执法杖,小鬼民持利斧,青魔、鬼蝠和羽腾蛇城门巡视,抢食人间香火,专杀通奸淫乱之女……
大家饭后愈来愈多的聚集在一起,喷着唾沫,讲这突然降临在普化人身上的梦境,连日来已经讲到了每个人都亢奋不已!宁静太久了,一滴水滴进油锅里,必然是炸的四处翻飞。
据张寡妇回忆:那一晚她在织草席,阴雨连绵,夜半也尿多,从织机房出来,还打着哈欠,就看见一只孔明灯的影子在墙面上浮动,走近看,却是一个闪着翠绿光芒的佛圈在头顶上,鬼使神差地就迷迷糊糊跟着走了。顺着围墙,扶着照壁,走出去,开了院门,一段花梨木雕刻了一双“贵子折莲”,她看的稀奇,赶紧奔过去捡,却一抬步,一脚就踩进了一个地门。下了地门,有一条萧索的小道,人迹稀少,有个穿着兽皮的驼背老人在卖胡桃。他说叫胡桃,但很奇怪,颜色不对,是翠绿色的,闻起来很香甜。她不想买,那人却直接塞给她,说不要钱。她轻轻一掰,胡桃开了,溜出来一条双头白蛇,里面的肉没有了,只有一个核桃一样的沟壑曲线架起来的壳子,一个小小的剥了皮的人脑!等她惊叫起来,发现那个卖桃的人不见了,整个街道却繁杂起来,四处的物品都在说话,中间夹杂着温和的叫卖声。人们都穿的很奇怪,绸袄裙衫,却是古时某个朝代一样。一个白衣的女人眉目清秀,向她走来,应该是飘过来一样,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她,仿佛故意的。等她回头时,整个街道就着火了,火苗绸子一样飘舞起来,糖果店、瓷器行、铁匠铺,迅速在火海里化掉,那个白衣的女人看着她,又是一阵怪笑……等张寡妇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水陆庵的后花园里,脚下是一块被掀开的石头和一个被碾扁了的紫锦盒。
刚开始没有人相信张寡妇的梦游之言,因为她一向说话大嘴惯了,都以为是寡妇的毒舌,可以原谅的渲泄。可是仅仅几个晚上后,村里越来越多的人都几乎做了同样的梦,都是在那个闪着翠绿光芒的拂圈带领下,鬼神神差地如同张寡妇一样,游走在水陆庵殿而不明所以,大家纷纷觉得蹊跷起来。
张寡妇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坐在村口的大碾盘上,盘着腿又开始讲述了自己的梦。她张着阔阔的嘴,表情看似愤怒,但嘴唇却表达着高亢,像一个高悬的茶壶,源源不断的从壶嘴里压出滔滔的片状话语,茶壶下接水喝的人们扯着脖颈,甚至有人仰着脖子伸出了舌头。
她炫弄着死里逃生临界点时的秘密,那只有恒久的死者,才能永远保持的秘密。当然普通的村民理解不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用永劫不休的轮回。对他们来讲,没有什么比投胎轮回更值得期待的,因为今世生来命如草芥,自然期待一场来世好涅槃成凤。张寡妇这个属蝙蝠的女人,瞄准了人们的瞳孔和耳膜,用那把生锈的钥匙,徐徐打开了一道沉寂在夜深处的暗门。
梦成了普化人那段时期唯一的话题,每个人都在做梦,白天,晚上,哪怕偶尔打个盹,那梦就飘然而至,迷香一样的从人们的鼻孔进入,抵达人们的睡眠深处,肆意妄为。
而我也毫不例外。
3地狱里的水惊秋
一群锁着脚链的男女木然而有序地走在一片潮湿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