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倚在病床,两眼盯紧窗外。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两手紧攥成拳。他想冲出去拉年轻人下来,可是他不能。他知道年轻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冲出去,只会让事情更糟。年轻人站在广告牌上,站在一瓶三层楼高的饮料上。年轻人奓开双臂,如同一只欲飞的鸟。
年轻人向老人保证他不会跳。他说他只是吓唬他们。老人说可是万一失足呢?年轻人说怎么会?我在脚手架上干活,像长在上面似的。老人说那也不要,我一把老骨头,犯不着你这么拼命。伸手想拉住他,年轻人却像猴子一样蹦开。他指指窗外的广告牌,对老人说,下面开始现场直播。
老人拉不住他。老人知道,他要干的事情,任何人都别想拉住他。
围观者寥寥无几。所有人都对这样老套的做秀失去了兴趣。城市里天天有民工跳楼,跳广告牌,跳塔吊,跳脚手架,跳下水道……跳能够失去生命的一切。一开始还有人兴致勃勃地围观,劝说或鼓励,沉默或者喧哗,甚至怀了过年的心情。次数多了,就渐渐少人理睬。——连报社记者的摄像机都像一个炮筒,恨不得把广告牌上的年轻人一炮轰下来。
年轻人在广告牌上扭起秧歌。下面有人惊呼,说你快下来。年轻人说我只要一千五百块钱,剩下的不要了。下面那人说先下来好商量。年轻人说你答应我就下来。下面那人说办不到。年轻人吹起口哨,金鸡独立。下面那人赶紧说八百行不行?年轻人身体倒挂,一个漂亮的单杠动作。下面那人说好吧好吧一千五百块你快下来。年轻人说你把钱先交给报社记者,我下去取。
有人喊,卑鄙!又喊,这招高,实在是高!年轻人觉得这两句话,都是送给自己的。
老人坐在病床上一阵一阵地眩晕,心跟着年轻人的动作金鸡独立或者倒挂金勾。他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他怕最轻微的震颤都会让年轻人失足落下。后来他的心随着年轻人一点一点地降回地面,他知道,儿子成功了。
儿子拼了性命,全是为了自己。
他们在机场大厅等待乘机。老人问到了后怎么办呢?儿子说我都安排好了。老人知道儿子不可能安排好,否则,他肯定不会爬上高高的广告牌。但是他知道儿子可以想办法,比如向当地电台求援,向当地报社求援,向当地电视台求援,向有限几个朋友求援……甚至,老人想,他还可能去做贼,去抢劫,去街头乞讨……为了他,儿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吧?
他商量儿子,能不能不去?儿子说不行。他说那等几天再去?儿子说这怎么行?您必须马上动手术,一天都不敢拖。他说可是我不想再治了,我这把老骨头……儿子就虎了脸。他说飞机一会儿就起飞,把拼到手的两张机票废掉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递给老人。别担心,他笑着说,我什么都懂呢!
飞机经过短暂的颤抖,直插云宵。老人坐在窗边,脸色苍白。儿子问您害怕吗?老人说不怕。儿子就笑了。父亲怎么能不怕呢?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出远门,并且,当飞机降落,他和父亲都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儿子起身去洗手间,嘱咐父亲不要乱动。老人胡乱地点头。——在老家坐拖拉机都不敢乱动,何况这是飞机。
可是儿子回来,发现情况不大对劲。父亲搓着手红着脸流着汗,表情很是尴尬,身边的中年人却捂着嘴偷偷地笑。
他问父亲怎么了。
老人忙说没事没事。
他问中年男人怎么了。
男人说你爸刚才让我帮他打开窗子。
帮他打开窗子?儿子惊怔。
是。我告诉他飞机上的窗子打不开,他就失望地说,可惜了45万……
什么45万?儿子糊涂了。他问老人,您想干什么?
老人脸色通红,低头不语。男人说45万啊!他肯定想从飞机上跳下去……刚才闲聊天时,我告诉你爸,如果航班中途出事,每个乘客,都会得到保险公司45万块钱的赔款………
男人再一次看看老人,说,您老高啊,实在是高!
老人还在嘿嘿地笑。儿子便也低了头,一起笑。
没有人知道,一位年轻人,在此时,在云端里,在笑的表情里,在五千米的高空,偷偷落下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