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超市两层,地上一层,地下一层。地上一层卖百货,地下一层卖熟食。连体塑料桌椅挤在通往地下层的楼梯拐角,上面写着:可口可乐。
男人每天中午准时到达。他去地下层买一份盒饭和一瓶啤酒,然后坐在塑料椅上,狼吞虎咽地吃。他弄出很大的声音,让杆子连连皱眉。杆子并不讨厌他坐在那里吃饭,杆子反感的是他的穿着。他的衣服沾满水泥,他的胶鞋又臭又脏。很多顾客走到他身边,想挨着他坐下,看看,只能作罢。——他像一只蛮不讲理的螃蟹。
显然男人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只有民工才会有这样的穿着和吃相,杆子想。
超市经理找到了杆子,对他说,能不能让那个男人以后别来这里吃饭?杆子说他没犯什么错吧?经理说没犯错,不过他天天坐在那里,会让一些顾客不舒服。杆子说要我怎么办?经理意味深长地说,你是保安。
所以杆子在第二天中午坐到了男人身边。杆子小声说,你可以回工地上吃饭。男人说,太麻烦,天也太冷。杆子说,那你可以换件衣服再来。男人盯着杆子说,我让你不自在了吗?杆子说,没有,不过你天天坐在这里吃饭的确不太好。男人说,我习惯了。
第二天,仍然来。
下午经理再一次把杆子叫进办公室,他说你怎么回事?杆子说我总不能轰他走吧。经理说真不能轰他走吗?杆子就低了头。杆子还在试用期,他知道,假如他不轰走男人,经理随时可以轰走他。
所以杆子那天开门见山。杆子说以后你不能来这里吃饭了,这是超市规矩。男人一听马上来了脾气。他说我偏要坐在这里。自由,你懂不懂?
每天男人仍然按时出现,就像一尊瘟神。杆子好话孬话说尽,男人不为所动。杆子只好抛好杀手锏,请男人去饭店吃饭。
是晚上,杆子点了四个菜,要了两瓶白酒。他和男人边喝边聊,不觉已到很晚。男人喝酒就像喝白开水,话却说得不多。酒喝得差不多了,杆子说,算我求你,以后别去了。男人喝掉一杯酒,低着头说,得去。杆子说你在工地上干什么?男人说给刚建成的楼房安防盗门。杆子说安防盗门?我看你就贼眉鼠眼的。男人哈哈大笑说,你伤害不了我。杆子说吃完这顿饭,从此后,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否则的话,今天就卸掉你的腿。男人猛地将空酒瓶扔到地上,他说,你试试?
杆子将男人揍得面目全非。当然他没敢卸掉男人的腿,不过当他离开很远,男人仍然没能站起来。杆子想男人以后肯定不敢再来。可是第二天中午,在那个塑料椅上,他再一次看到了男人。
男人的脖子上缠着纱布,嘴唇肿起很高。他的眼圈青黑一片,脸上伤痕累累。他一边艰难地往嘴里填着米饭,一边用肿成一条缝的眼睛寻找杆子。看到杆子,他咧开嘴笑了。他招呼杆子过来,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推给杆子。杆子说你想报仇?男人说不。我不报仇。不过你也别想赶我走。
杆子不明白这位脏兮兮的男人为什么偏要来这里吃饭。也许是他面对威胁的一种抗争吧?这样杆子就觉的自己很没用。经理第三次找到杆子。他说三个月试用期快到了,你,二奎,孙涛,只能留下两个——不过你的表现近来很差劲啊。杆子当然知道经理的言外之意,杆子更知道,失去这份工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找到了超市隔壁五金商店的老板。
老板是一位和气的胖男人,他天天把自己的车泊在超市的停车场。杆子为他带来一条好烟和两兜水果,然后说明来意。店老板说这么麻烦干嘛?我帮你找个人挑了他的大筋不就行了?杆子说还是别……行吗?店老板说行,当然行。
三天后杆子带男人去五金商店。男人惊奇地发现,商店一角,竟摆了一张小小的桌子和椅子。杆子说这里很暖和。以后,你就在这里吃午饭吧!
男人坚定地说,不行。
杆子说求求你,你再这样下去,经理会辞掉我的。我们三个人,只能留下两个。
男人走上前,在椅子上坐下。椅子上铺了很厚的坐垫,坐上去非常舒服。
杆子说,再说,我们是老乡。
老乡?是啊。你怎么知道?你的口音啊!你怎么没有口音?我学普通话啊!我不信。你是不是黄土县的?是。县城是不是五条大街?好像是。最宽的大街是不是叫红旗街?不用再问了,我相信咱们是老乡了。
让男人相信的理由,不是杆子对黄土县的了如指掌,而是杆子说到最后时,用了和他一样的方言。
杆子问,到底行不行?
男人想了想,说,不行。
不行?
明天我就要回乡下了。工程干完了,天也冷了。以后,你真见不到我了。
杆子呆住了,半天不动。
男人问他,今晚你值班吗?
杆子说,不,今晚是别人。
男人说,那晚上我请你吃饭吧!他握了握杆子的手,转身就往外走。
晚上杆子就去那个饭店等他。他等了很久,仍然不见男人。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第二天杆子去上班,同事孙涛告诉他,二奎被辞掉了,原因是他昨晚值班的时候超市被盗。不过被盗的东西非常蹊跷,那个贼只偷去了楼梯拐角那个连成一体的塑料桌椅。
杆子问他,贼抓到了吗?
孙涛摇摇头。
杆子就嘿嘿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