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仓跟我说,等再有了钱,咱们还来吃热辣锅。他说的再有钱是指卖掉我们一周以来拣到的所有垃圾,他说的热辣锅是指汽车站旁边的一溜布棚小吃。那些老板们个个一身油污,提一把锅铲,站在饭摊前冲路人吼,进来吃饭啊老板!如果你有停下的意思,他们就冲上来拽你。他们说吃吧吃吧,三元吃饱,五元吃好。你问三元吃不饱呢?他们就马上说,老板您饭量真大。
满仓跟我说这些时,我们刚刚吃完热辣锅。满仓一边跟站在摊前的女孩挥手道别,一边歪着脖子跟我商量。其实他的口气更像命令,不容更改。我说满仓你觉得有用吗?满仓说什么有用没用?我说那女孩肯定看不上你,你来吃一千次都没用。满仓说你以为我来吃热辣锅是因为看上了那个女孩?我说就你那点儿心思,鬼都能看出来。满仓说惭愧惭愧,露出嘴里的一颗铜牙。
周日傍晚我们从废品收购站出来,口袋里多出二百多块钱。那是我和满仓一周的收入,满仓把它们整理好,美美地装进贴身口袋。满仓笑着说现在我们去哪呢?然后我们一起喊,热辣锅!喊完我们就开始咽唾沫了。热辣锅,我和满仓的满汉全席。
我们穿了西装和皮鞋,坐进女孩的饭棚。风鼓着调子从饭棚的几处缝隙往里钻,满仓说这调子有点像钢琴曲《水边的阿茨丽娜》。说着话满仓拿眼瞟那个拿着锅铲的女孩,把那个女孩看得红霞满天。女孩说老板快点菜吧!满仓点点头说,点菜点菜。
满仓问女孩,有没有罗非鱼?女孩说什么罗非鱼?他说吴郭鱼?女孩说没听说过。他说非洲鲫鱼?女孩说就有山东鲫鱼。满仓就嘿嘿地笑。他说我刚才问的,其实都是同一种鱼。女孩说没有呢老板,咱这里是小本买卖。满仓惋惜地摇摇头说,那来一盘水煮花生再来两碗羊杂碎汤,这些该有吧?女孩说这些有。她转过身,从一个塑料盆里抓出两把羊杂碎,扔进两只大碗,然后打开暖水瓶,往两只碗里冲热水。满仓说你的羊肉汤不正宗。哪有用热水冲的?这得熬老汤,锅里架上全羊骨,水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上面冒着白沫,咕咚咕咚咕咚……女孩说老板,我们这里是小本买卖。满仓说就不难为你了,你多放些醋就行。女孩说桌子上有醋呢。满仓就不高兴了。他说我知道有,让你放点不行?女孩说,当然行啰,老板。
等待她上菜的时候,满仓指指角落里坐着的一位男人,对我说,看见了没?真老板也有来这里吃饭的。那男人穿着布夹克,戴着厚厚的眼镜,正滋溜滋溜地喝一碗紫菜汤。眼镜上了雾,他不停地摘下来擦。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老板?满仓说对面那个田氏皮鞋厂,就是他开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满仓说你不信?然后他隔着桌子喊,来吃饭吗田厂长?那男人立刻把脑袋从海碗里拔出来。他看看满仓,大声说,是咧。满仓冲他笑,然后直勾勾盯着我。他小声说,这地方,其实还算挺高档的吧?
羊肉汤和花生米端上桌子,满仓一边喝着二锅头,一边和女孩没话找话。他问女孩你一天赚不少吧?女孩说赚不了多少,去掉这去掉那的,落不下几个钱,哪比得上老板您……满仓说你知道我是干嘛的吗?女孩说我当然知道。您好像开着一个小服装厂吧?满仓问你怎么知道?女孩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我说的没错吧?满仓不置可否,眼睛拐着弯往女孩领口里钻。他的无耻嘴脸再一次让女孩满脸通红。
不远处的男人喝完了汤,又点了一盘辣子鸡,刚想吃,电话响了。他开始冲着电话吼,一边吼一边用筷子捅盘子里的辣子鸡块。他吼了一会儿电话捅了一会儿辣子鸡块,突然站起来往外走。他甩给女孩三十块钱,说,不用找了。人就不见了。满仓无限崇拜地看着他,然后问我,想不想吃辣子鸡?
他这是废话。我当然想吃辣子鸡。不过他的提问方式让我反感,似乎今天是他在请我的客。但事实上,他口袋里揣着的,明明是我们两个人的钱。我看到满仓敲了敲桌子,霸气地冲女孩说,一盘辣子鸡,多放些胡椒。那口气,似乎他点了一桌满汉全席。
辣子鸡很快端上来,红红绿绿一盘子。刚要动筷子,突然感觉不太对劲。是满仓先发现的,他指指盘子,问女孩,这个,是刚才田老板点的那盘吧?女孩说这是免费送给您的。想了想,又说,他没动筷子呢。满仓的脸一下子白了,下巴打着哆嗦。他问你这里就剩这一只鸡?女孩说那倒不是,不过,这是免费的,田老板根本没动。很显然女孩是个老实人,她的话重复来重复去,毫无新意。
满仓把筷子扔到桌子上,开始掏钱。他掏出二十块,问女孩,够不够?女孩说十六块就够了。满仓摇晃着站起来,拉起我,说,咱们该回去了。女孩追出来说老板我再给您重新炒一盘辣子鸡吧。满仓认真地摆摆手。他说,不用了。
我们就这样走回去。没吃辣子鸡,也没接女孩找回来的四块钱。我们各自钻进自己空荡荡的车厢房里睡觉,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几小时前这里还堆满了可爱的垃圾,现在那些垃圾已经变成了二锅头,变成了水煮花生,变成了羊肉汤,变成了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本来它还应该变成一盘辣子鸡,可是今天,注定不会有辣子鸡。
半夜里满仓把我喊醒。他说他煮了一盆清水面,问我饿不饿。我饿。我钻进满仓的房间,和他一起吃那盆清水煮面。我们吃得惊天动地,每人干掉四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