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个大屎包。肚子好了。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一首歌谣。那歌谣伴他度过童年。那歌谣是治疗肚子痛的重要手段。
那时的胶东半岛,孩子们经常闹肚子痛。痛了怎么办?就要听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用手在肚子上轻轻地揉。歌者和揉者多为长者,或爹娘,或爷奶,甚至,哥姐。揉那么一会儿,唱那么几遍,肚子就不痛了。还痛怎么办?还痛就要吃罐头。爹娘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头小卖部买一瓶水果罐头,回家,把罐头倒进碗里,全吃全喝下去,肚子就不痛了。肯定不痛了。痛也得忍着,因为歌谣也唱了,罐头也吃了,再也没了办法。
他的肚子,一年痛两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春天里可以吃到大糖,秋天里可以吃到罐头,他把肚子痛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大糖是公社分下来的一种去虫药,圆锥形,白色,外面裹着厚厚的糖衣,很甜,可以当真正的糖吃。孩子们吃掉一颗大糖,第二天早上,就会屙出一根根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甚至轻轻地蠕动,让他感觉非常有趣。姐拿着草纸或者苞米叶候在旁边。姐对他说,快点屙!
每到分大糖的日子,大他两岁的姐就会穿上最漂亮的衣服,领他去了村部。大糖每个孩子一颗,领到大糖的孩子,马上把大糖塞进嘴里喀喀地嚼。他也嚼。一边嚼一边紧张地看着姐。他怕姐也把大糖塞进嘴里嚼。他一边嚼大糖一边跟姐往家走。然后,他的肚子就会痛起来。肚子痛的时间总是大糖刚嚼完的时间。他痛得龇牙咧嘴,怪叫声声。这时姐就会唱起歌谣。姐说: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一边唱,一边把一只手按到他的肚子上。仍然痛,更痛了。这时姐只好献出她的大糖。姐说吃我的大糖吧,吃了,就不痛了。他接过大糖,毫不客气地塞进嘴巴,幸福地吞咽着甜甜的唾沫。他的肚子当然不痛了。没有再痛的必要。
回了家,娘问大糖呢?姐说吃了。娘问谁吃了?姐说弟一颗我一颗。娘说猫枕鱼头睡不着觉……快吃饭吧!饭是千篇一律的煮地瓜干。他吃了大糖,好几天都咽不下一口地瓜干。
整个夏天里,他的肚子不会再痛。痛也白痛,既没有大糖,也不会有钱买罐头。然后,秋天到了,爹娘肯定有一点儿钱,他的肚子,就痛起来。
他躺在炕上,呼天喊地。娘用手轻轻揉着他的肚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他说,痛。娘就让姐接着给他揉肚子。姐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他说,痛死啦痛死啦!娘接着再揉,再唱。不过万不得已,是不能买罐头的。那东西,不是为庄稼人生产的。
可最后娘还是从某个角落里抠出几毛钱,去村头小卖部买回一瓶罐头。娘把罐头倒进碗里,跟他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不说话,捧起碗。姐说我不吃,我肚子又不痛。他把果肉和汤水吃得呱呱直响。娘再商量,给你姐留点吧?他说,好。把碗放下,那碗已经空了。有时他还把碗拿起来重舔一遍。他像一头舔槽的猪。
公社分了五年大糖。五年里,他吃掉十颗大糖,五瓶罐头。
那年秋天,姐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开始她坐在炕沿小声哼哼,后来她躺下来,在炕上打滚,汗哗哗地淌。娘摁住姐,一边给她揉肚子,一边唱起歌谣: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还痛吗?姐不说话,只是点头。她的头发沾在脸上,脸白得可怕。娘继续唱她的歌谣,唱一会儿再问,还痛吗?姐不说话,也不点头。她看着娘,目光像烛光一样飘忽不定。娘慌了,她从屋角抠出两块钱,赤着脚跑向村头的小卖部。那天屋子里挤满了乡亲,乡亲们轮流上阵,为姐揉肚子,唱歌谣。他们的双手不断动作,他们的歌谣不敢停歇。那天娘抱回两瓶罐头,她把两瓶罐头全部打开。她用勺子舀一块果肉,靠近姐的嘴。娘说你吃,吃了就不痛了。姐不吃,眼睛阖上,烛光便熄灭了。娘说那你闻,你快闻。姐不闻,连呼吸都没有了。娘开始号嚎,满屋子人一起叹气抹眼泪。姐就这样死了,姐死那年,正好十二岁。
姐在世上活了十二年。大他两岁的姐,从没有吃过罐头和大糖。姐的死跟罐头肯定没有关系,可是他不知道,姐的死,跟大糖有没有关系?
他常常梦见姐。梦见大糖。
多年后儿子肚子痛,吃了药,仍然撒娇。儿子说爸你给我揉揉肚子,唱个歌听。他就给他揉。他一边揉一边唱:肚子痛,找老宋。老宋家没有,找老九。老九在家磨菜刀,割出个大屎包。肚子好了。
一旁的妻子就笑了。她问老宋是谁?
他说,我姐。
你姐?
还有我娘。
你娘?
是。我姐,我娘,我爹,我爷,我奶,我故乡所有的乡亲。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