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九月,没有友谊路,也没有梧桐树的枝枝纠缠,只有凛冽的风从皮肤血管上掠过带走不多的水分,让人疑心下一秒会在这个城市枯萎。
这个城市没有华清池,这个城市现在还不能安慰异乡人的灵魂。
罗敷正在办公室忙碌着一个ppt文件,忽然接到林海生的电话:“许昭音教授要离开西安去法国了,后天她在首都机场转机,你去送送她吧。”
埋首于音乐王国的许昭音,终于知道了丈夫快速成为亿万富翁的秘密,她无法理解自己曾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丈夫完全丧失了知识分子应有的尊严。她一直反对他这么做,洪宝枢却振振有词地说:“即使我不这么做,也会有人这么做,你别没事找事好不好?”
在王思齐被警方带走不久,洪宝枢迅即推出了新闻发布会,他痛哭流涕地后悔自己的不认真筛选建筑商资质导致负责的工程出现重大事故,又宣布将以公司名义捐款一千万给受灾地区群众重建家园。正好一个省委的重要领导出席了这个新闻发布会,洪宝枢这样有责任心的企业领导当然应该得到提拔。没多久,洪宝枢的公司被某机构收购,而他则成功晋升为大型国企的副省级领导。
洪宝枢如此成功,自然少不了在家也开始打着官腔宣扬他的成功学,丈夫肆无忌惮的面目令许昭音终于明白他是不可能回头的了,而她,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我从来没有指望你成为一个有骨气的知识分子,但我想凭借自己的知识挣有人性含量的钱,对你应不是难事。我无法认同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更无法做到在知晓你做什么后,还心安理得地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曾经以为,不管和哪个男人结婚,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我相信我都可以和对方生活得很好,但事实证明,我错了,自己无法和一个在精神上鄙视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现在,我对自己的错误负责,我来终止它,我认为,这对你对我都好。”洪宝枢正春风得意,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的许昭音却执迷不悟地要与他离婚,他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不识抬举的女人。
洪宝枢的助理,一个忠心耿耿地支持他工作的学建筑的女硕士,正好这时打来了电话说上级领导要来视察,请他马上回公司一趟,洪宝枢不耐烦地拿起了笔在许昭音递过来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你要是后悔了,就随时回西安找我。”撂下这句话,他匆匆地摔门而去。洪宝枢的助理也许才是那个最适合他的女人,她以洪宝枢的任何一个改造古建筑的方案而骄傲,他做的任何一件事在她那里都是永垂青史的标志,除了许昭音,他的生活中满是景仰和崇拜,他其实早不必回家受许昭音的冷言冷语。
姐姐很快帮许昭音申请到了一家欧洲著名乐团的大提琴手职位,办好了一切手续,许昭音才给包括林海生在内的极少的几个朋友打了电话告别。
但她拒绝了朋友们的饯行提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完整地将这个她深爱的城市装在记忆里。
这是罗敷第三次见到许昭音,许昭音瘦了,似乎一阵风都会把她吹走。罗敷利用这两天的时间为许昭音织了一条白色的围巾,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织着,到机场见许昭音时总算顺利完工。清瘦的许昭音围着白色的围巾,在机场如一只白色的仙鹤般引人注目,而她的声音始终都是那么柔和如同来自天籁:“谢谢你小罗,在欧洲寒冷的冬天,围着你织的围巾我会想念你的。”
在机场休息室,罗敷陪着许昭音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许老师,你的琴声会终生陪伴着我,我也会想念你。”
她们在机场大厅分了手,罗敷注目着许昭音慢慢消失在视线,她像一束光线一样穿越到了另外的天空,眼睛忽然就湿了。她是光,她是芬芳,在今后的日子还将继续散发光亮和香气。她那么热爱西安,可惜这个城市并没能用自己的怀抱来挽留她。多情乃佛心,不俗即仙骨。不记得在哪儿看到的这两句话,一个张书尘,一个许昭音,他们像掠过西安城的飞鸟,留下了最优美的痕迹。他们一样地深爱着西安,但他们却只能用自己的出走,来成全自己最后的心灵家园。
当北京这样的超级大都市已经有超过两千万的常住人口时,据说西安也很快将有一千万人生活在其中。杨幻儿和慕容华年这种商场精英,每个城市绝不会少,至于暖玉、罗敷和纪真真这样的普通职业女性,每个城市更是数以百万计。她们的区别只是她们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态度而已,有些女人只想一生不断地谈恋爱,有些女人则伤过一次终生免疫;有些女人追求成功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有些女人呢,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随波逐流就是她们的生活。
向着成功商人奋斗的华年,英菲尼迪越野车已经换成了一百多万的保时捷,可见她的钱是越赚越多了。在一家咖啡馆里,华年打开电脑,一张张地翻着照片,罗敷一张张地跟着看,只能听到鼠标轻轻滑动和键盘的偶尔敲击声,她们俩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看完了左思拍的上万张野生植物照片,华年才打开另外一个文件夹,那个文件夹里,是左思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就是“苍老的老头儿”,是左思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这个男人和罗敷初见的判若两人。从前的左思,眉目里不管怎么样都掩藏不住固执己见的孩童般的天真,兼之那么几分清秀的调皮,但这张照片里的他,似乎是另外一个陌生人。瘦得颧骨突出的他,两腮的胡子长得已经卷曲了起来,脸上的皮肤又黑又厚,泛着油光又因为晒伤还泛着红光,头发也因为很久没有理过而乱蓬蓬的。
这个男人,是一个藏族女子的丈夫,是一个小女孩儿的父亲,他的基因将会因一个生命而得到传承,他消失了,可又从来不会真正消失。他用自己比其他人更早的消失制造了怀念与传奇,而他所有的谎言和背叛、所有的欺骗和荒唐不会再有人记得了。当他和死亡一起携手离开的时候,他的一半黑暗,正好可以消失于地狱,而他的一半明亮,正好遗留在了人间。
文件夹最后还有一首《爱的十二行》——
我爱过那么好的人
我一握你的手
长安路就空了
终南山就绿了
我的眼睛里
总有你的样子
我的梦乡里
总有你反复出现
直到所有的植物都已经枯萎
我才能停止寻找
直到死亡夺去我的生命
我才能停止爱你
他曾经遗弃过她,但他如今也遗弃了自己。这一生在他面前,罗敷只能是一个永久的失败者,既然这个结局早已经写好,那么她为什么要试着去改变?又为什么一定要弄清楚他是不是爱过她?如果没有他,她也不会认清真实的自己,她也不会成为今天的自己。她早应该习惯这结局,她早应该像今天一样,记住他的明亮,忘记他的黑暗。
华年说:“我出钱,你出力,让这本《濒临灭绝的野生植物》正式出版吧。”
罗敷和华年的手,不约而同地紧紧握在了一起。
山的尽头并非世界尽头,山的那边还有海,海那边还有大陆,大陆上还有无尽的夜晚可以仰望星空,她,像童年时罗敷河边的那个小女孩一样,终究会继续生活在没有父亲、或者没有左思的天空下,但她相信、她已经学会了独自仰望星空,那些最娇艳的花朵,那些最轻灵的翅膀,也许从来不曾消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