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
裹住了灯火闪烁的高楼
炎热仍在烘烤流动的空气
一座在朦胧里蠕动的城市
也在不停地喘息
1
这片夜,突然变得沉重深邃,变得焦躁不安。夜,时针刚指向11时。黑色夜晚,竟然无情地用带血的雕刀把这个不幸的时间深深地刻在任重生命的肌体上,每个字都在颤抖地呻吟着。他躺在急速行驶的白色救护车上,往日熟悉的街市道路、高楼、路标、灯光,他已无法辨认。只是紧紧地咬着牙齿,承受着难以承受的心绞痛。他感到背部也是异常胀痛,连左手臂也痛得发抖。他知道死神的魔爪,正在用劲撕裂他的心脏。
“喂,我是米大夫。——典型的心肌梗塞。”
“路上交通拥挤,病人异常危险。”
“是,直接进手术室。”
“可是,前面塞车了。”
“用扩音器呼喊!”
“是。各位司机朋友,请让开道,现在救护车上,有危重病人,急需送医院抢救……”
“请大家支持,请大家让路!”
任重听着司机的呼喊,仿佛觉得减轻了一些钻心的痛苦。他的意识立即又清醒起来,感觉到自己面临的危险。他没有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前面一条阴森的隧道,闪着幽亮和寒冷的青光,他知道那是地狱之门。
他是这座城市的市长,曾经多次去医院调查情况、了解工作、听取医院领导和医疗专家的汇报。尤其是2003年4月出现的“非典”疫情,他更是夜以继日地奔走在城市的各家医院和急控中心、车站、码头、机场之间。那些日子他心中的焦虑、担忧是无法言表的。也就在那些日子里,他看到了医生、护士们的忘我工作精神状态,对他们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知,从心里增加了更多的尊重和敬佩。他平常也知道锻炼身体的重要,只要能抽出时间,他就会和妻子一道去爬山、打网球或游泳。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突发心肌梗塞急症,让自己也躺在救护车上,听任命运的摆布。偏偏这个时候,竟有那么多的车堵在前面。他顿时悔恨,作为一个市长平时怎么就体验不到一个危重病人面临抢救的时间选择。也许一分钟,甚至几十秒钟,就有可能让一个鲜活的生命走向死亡的世界。也正因为这样,像中国这样大的国家,这样多的城市又会有多少急需抢救的著名艺术家、将军、领袖人物、企业家、律师……乃至普通的百姓,就因交通堵塞而失去重生的机会。
辛酸的泪珠盈满了任重的眼睛。
揪心的疼痛仍在一阵一阵地煎熬他。现在,每一秒钟对于他来说,都至关重要。
奇迹出现了,前面拥挤如潮的车流终于让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
救护车鸣着笛,闪着红灯,穿过夜色浓重的江边大道,呼啸着驰向蓝江医大附属医院的手术大楼。
2
任重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灯光照耀着的如雪般洁白的手术室天花板。
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现在感觉朦胧。有一点,他特别清楚,那就是心口不再绞痛,耳边消逝了医务人员紧张而焦躁的对话。
“上帝不要我。”任重脸上掠过一丝蜡黄的苦涩的笑,他喃喃地对自己说。
“感觉好些了吗?”做完手术的安教授温和地问道。
“好多了,只是心口有些压胀感。”
“手术已经做完了,你看看影像吧。”安教授指着电脑屏幕上显现的心脏动脉血管图像说。
“原先就堵在这一节,我给你安了个支架,现在通了。”安教授接着说。
“谢谢你们救了我。”任重的声音满怀感激。
已经是次日凌晨1时,想起刚才看到的影像,任重不能入睡。此刻他心中浮起的万千感慨,将成为日后刻骨铭心、永远感恩的记忆!
3
特护室在一楼,是一间狭小的房子。因是老房子,墙皮开始驳落,显现出苍老的容颜。打开北面的窗户,可以看清外面那条十分繁华的街道。那些小商铺早早地开了门。因为街市空气十分闷热,不少商店的老板还光着膀子在干活。这时街边卖早点的摊前,已经陆续围起了男女市民。有些骑摩托的青年,还故意按几声刺耳的喇叭穿街而过,显得潇洒而有情绪。特护室的南面有进入的门,正对着病室的走廊。不等曙色放亮,就能听见走廊上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和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不时,还传来自来水冲洗的强烈水声。就这样躺在床上,他只好歪着脑袋借着开窗的一瞬间,看窗外的世界和听门外的声响。直到在这里度过了10天危险期,任重都没有起过床,更不知道这走廊在白天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喧嚣场面。他只知道,这些日子,脚背上、手臂上都扎着输液管的针头。这些日子,他究竟吃了一些什么东西,至今想起来,也不是很清楚。他的心中最清晰的印象便是只有输液瓶安静地悬在他的头顶上,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送走嘈杂、落寞、闷热、难耐的时间。衣服一次又一次汗湿。医生、护士一次又一次动员他要多喝水。他没有办法或者说是无奈,带着几分羞涩,顺从女护士给他精心地擦洗,然后换上干净舒服的衣服。在这个时候,任重很少说话,有时他干脆闭上眼睛,他也不止一次猜想,目染他的胴体和一切被视为隐私的器官,女护士是一种怎样的感触和心态。
“这都是为了生命啊!”任重在心中叹道,“可女护士又为了什么,假如自己是这位年轻而美丽的女护士。”后来,任重转到了老干部住院部,他接触医生、护士的时间长了,渐渐有了语言和情感的交流。大家也乐意和他交谈,彼此之间的心越来越近。有一次他竟直接问给他细心擦洗身体的女护士:“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说真的,当时心情很复杂,很害怕,甚至想跑走,可一想到这是自己的职业,又有什么办法呢?就这样糊里糊涂走过来了。现在一切都是这样。我们也适应了。”女护士闪着明亮的眼睛说。这一刻,任重的心情也很复杂,很感慨,很苍凉。作为一个经历了人生风雨和生命创伤的男人,一个管理着上千万人的城市市长,他从来没有去想一个护士的生命经历、感情依恋和她们的喜怒哀乐、人生选择。今天,他看到了她们的圣洁、慷慨、坦荡和真挚。他感到她们就像一块没有任何瑕疵的晶莹白玉,在眼前放射着夺目的光辉。
4
一个月以后,任重在医生的允许下,起床自己洗漱、上卫生间,并开始在病室的走廊上由护士陪伴着散步了。
每走一步,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兴奋和感情的寄托。现在这每一步,对于他来说,是意味着生命意志对未来希望的铸造。虽然走廊上仍有热浪般的空气袭击他衰弱的身子,虽然他穿着病人的衣衫,没有了往日的潇洒风采,虽然他每走一步都还感到轻飘而不踏实,虽然在走道上打扫卫生的女工总会礼貌地给他让道,但他总感到有一种深深的愧疚。
隔壁病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一个穿着白色套裙的倩影,他还来不及捕捉,就在眼前一闪,消失在通向阳台的门楣。
她真的有些像天使般美丽,可没有看清她的容貌。有诗人说过,望女人的背影最美妙和富于想象感觉,可千万不要让她回头,那样会割断你永远企盼的梦幻。
任重在护士值班室打听到,住在隔壁3号病室的病友,是一位名叫佟良骥的已年上87岁高龄的中国著名的城市设计师。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女儿佟盈盈一直在这里陪护他。老人是一个充满智慧和幽默感的人,女儿是一个豁达开朗的才女。他们来到这里只一个星期,就掀起了不少让人快活与言谈的波澜。
就说一个关于佟老的故事。
据医生告诉他,佟先生得的是皮肤骚痒病。一直查不出真正的原因,完全要靠吃安眠药和涂药膏才能止痒安眠。先生又急着校阅他即将付印的专著《论新型城市模式》的书稿,便总是静不下心来配合医生的治疗。
有一次他的主治医生下决心和他谈话,要求他暂时放弃校对书稿:“佟教授,我能理解你对事业的执著,我读过你的许多关于城市设计、生态保护和环境治理的文章,早为你忧国忧民的强烈情怀感动,心存崇敬。可你这病也必须加紧治疗,我诚恳地希望你配合我们。”
“大夫,你是医生,你在设计我的命运,对我的身体负责,这使我和女儿感动。但你也要知道,我做的是设计城市,设计更多市民未来命运的工作。我也要对自己的人生选择和生命归宿负责,这样我们找到了共同点。你要我什么时候吃药、打针我都配合。”
“可是,我现在最需要你做的是休息、静养,人的生命规律是不可抗拒的。”
“你是说我老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这个意思,没有关系。我知道自己已是一个白发老人,但你可知道,在知识的天地飞翔时我还是一只年轻的鹰。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让我女儿告诉你。”
佟老先生故意卖关子,随即又翻开了桌上的书稿。
佟盈盈忙走过来:“秦大夫,我来告诉你他的秘密。”
佟盈盈打开抽屉,拿出一本书递给秦大夫:“这就是我爸爸的秘密。”
秦大夫接过书,一看书名,心不禁为???一颤:《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
接着书名下有佟老的批注:
这本书写得真好,尽管有些观点我还有自己的看法,但作者所提出的问题实在太重要、太及时、太引人关注了。我其实早知道自己生病的原因,那就是这个世界在残酷地践踏自己的文明、环境和赖以生存的资源和理性成果,我绝对相信并不排除我的皮肤骚痒症与空气环境水质的污染有关,光靠医生和药物是远远不够的。疾病在教训我,也正在教训全人类。
面对一个思想者,一个在设计人类未来城市命运的老人,秦大夫此刻心潮澎湃,要知道治这种皮肤病是没有特效药物的,而真正治愈这种病是需要佟老这种顽强的意志和精神的力量的。
这是一种境界,一种生命价值升华的涅槃。
秦大夫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没有再打扰佟老校对书稿,他朝着佟老的背影,深深地鞠躬后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