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庄管女人生孩子叫坐月子。坐月子是喜庆事,生男孩叫大喜,生女孩叫小喜。不管大喜小喜,都算是为婆家延续了香火。坐月子的媳妇,不光在婆家变得理直气壮,而且还要享受很高的待遇,不满月不下炕,不沾凉水,一日三餐鸡蛋、白面,条件好的人家,还能吃个大公鸡。整整一个月,大人孩子一般都是婆婆炕上炕下地侍候。侍候媳妇坐月子的婆婆,平时脾气再厉害,到了媳妇月子里也会收起锋芒,不光不敢再摆婆婆架子,还要拿捏好分寸,如果媳妇不满意,外人会笑话婆婆心肠不好。婆婆们在一起交流媳妇坐月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家的月子好侍候不?而婆婆的回答往往有两种:一种是,俺家的媳妇嘴壮,做嘛吃嘛,好侍候;另一种则是,哎呀,俺家的媳妇嘴刁死了,比那金枝玉叶还难侍候哩,满劲儿都使上了,也侍候不下来。坐了月子的媳妇,在婆婆面前说话一天天地硬气起来。女人只有做了月子,才算是在婆家熬成了人,扎了根。
这一带,有“闺女在娘家掉滴月子血,娘家穷半道街”一说。女人坐月子,只能在婆家。闺女在娘家生了孩子,会给娘家半道街带来霉运。闺女怀孕快生了,谁也不敢回娘家,怕不小心把孩子生到了娘家,给娘家添了晦气,让半道街的人骂。也有一些恋家的闺女,忍不住想念回了娘家,娘便担了十二分的小心,屁股坐不热,就会撵闺女走,免得让娘家嫂子或兄弟媳妇给闺女脸子看。
女人小产叫做小月。小月忌讳更多,甭说回娘家了,不满一百天根本不允许串门。一些不自觉的女人,小月了瞒着别人到处串门,如果让人揭穿了,会被人们追着责骂。如果一个妇女长时间不串门,人们不用猜就知道,这个女人小月了。
珍珍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没结婚,却遇到了小月的大麻烦。这个“大麻烦”是长岭给她抖搂开的,要不然她一直还蒙在鼓里。
每年的腊月,在山西的公婆总会给长岭邮一些年货过年。过了腊八,生产队分了红,长岭心情好,就把公婆从山西邮回来的栗子抓了一把让珍珍吃。栗子可是稀缺物件,一般的人家见都没见过。珍珍却不服栗子的味儿,说苦。长岭接过来,咬了一口尝了尝说,不苦啊,甜着呢。让珍珍再吃,谁知,珍珍咬了一小口,就吐了起来。开始长岭骂她嘴刁,后来见她吐起来没完,就瞪着眼儿瞅着她。
瞅了一会儿,长岭突然问,你几个月不来月事了?
长岭这么一问,提醒了珍珍,在地窨子每天昏昏沉沉的,她好像有两三个月没来月事了。
长岭厉声问,到底是俩月还是仨月?
珍珍嗫嚅道,好像仨月吧。
长岭又问,最近口味儿有什么变化?
珍珍想了想答,就是觉得你腌的萝卜缨黄菜好吃。
长岭突然把手里的栗子摔到了珍珍的脸上,你这个不要脸的,钻在地窨子还做贼养汉!
珍珍捂着被栗子砸疼的脸,心里既委屈又上火,她的声音不由也高了起来,长岭姐,我除了跟你兄弟长山,没跟过任何男人。珍珍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
长岭根本不理会珍珍的辩解,又厉声问道,你快说,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肚子里的孩子?珍珍一下子傻了!
长岭气得搡了她一把,你怀孕了,知道不?
珍珍彻底明白过来,她傻傻地望着长岭,和何长山在一起的情景也开始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她在心里喃喃自问,难道一次……就……有了?
长岭见她愣怔不语,不耐烦地问道,你快说呀,孩子到底是谁的?
珍珍低下头,小声答,长山哥的。
长岭冷笑一声,王珍珍,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啊,长山几时来过?
珍珍说,刮大风那天。
长岭说,那天他是来过,可我一直在场,没见长山碰你。长岭说着说着,猛然惊醒过来,你让我拿卫生纸的时候,你们……不对呀,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
珍珍不好意思地打断了长岭的话,不是那天晚上,是后来长山哥白天来过。
长岭总算明白了。明白过来的长岭愤怒了,她指着珍珍的鼻子,骂了起来,你咋这么不要脸呀,像狗一样在地窨子里也闲不住!
珍珍捂着脸,蹲在地上,一声不吭地任长岭骂。一个没结婚的大闺女,怀了孩子,她还有什么话说?
长岭喘着粗气问珍珍,你说这事咋办吧?
珍珍低头啜泣,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她哪里知道怎么办呢?
见珍珍没有主意,长岭就自作主张说,你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说啥也不能生孩子,过了年就跟我去卫生院,把孩子做了。
珍珍低头不语。
长岭抬高了声音,你倒是说话呀,行不行?
珍珍哪里敢说不行啊,她连忙点头说,行,我听姐的。
每年一过腊月二十,长岭的公婆都带着俩孩子回家过年,一直住到过了正月十五才走。公婆在家,长岭每天只能给珍珍送一次饭,而且都是后半夜公婆和孩子睡着了的时候。长岭因为心里惦记着珍珍的事,急于让公婆带着孩子早走,一过初五就开始故意找碴儿和婆婆吵架,把公婆气走了。
公婆带着俩孩子走了以后,长岭气得数落珍珍,为了你,俺一家子连个团圆年也过不安生。
珍珍羞愧难当。
长岭要带珍珍到公社卫生院,珍珍怕正月里串亲走动得多,遇到熟人,坚持让长岭帮她买堕胎药。
长岭敲打她,你还知道臊啊,我以为你没脸了呢。
药买回来以后,珍珍蹭着一直不愿吃,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摘她的心一般。
长岭见她这样,劝她说,你就狠狠心吧,孩子越大越不好做。长山的婚离不了,这孩子生不得。你想想,如果被你哥知道了,告长山拐骗妇女,孩子就是铁证啊。再说了,你总不能在地窨子里坐月子吧,你在地窨子里待着没人知道,孩子呢?总不能堵着孩子的嘴不让哭吧?你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想想啊!
珍珍看着药不住地掉眼泪。长岭心里也不好受,她也抹着眼泪说,其实我这个当姑的也不忍心,可有啥办法呢?谁让他来得不是时候呢。
珍珍看着药,吧嗒吧嗒掉眼泪。
长岭又劝,你还年轻,以后想要孩子,有的是机会。
珍珍咬咬牙把药吃了。
果熟蒂落,生瓜难摘。珍珍吃了药后,整整折腾了三天三夜,肚子里的胎儿才彻底流下。看着罐子里那团血肉,珍珍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她把头上的毛巾猛地拽下来,疯了一般撕扯起来,转眼之间,这条新毛巾被珍珍撕成一条一条的。
长岭提起罐子要朝外走。珍珍抱住长岭的腿,哭着说,姐,等等。珍珍拿起一张报纸展开,把罐子盖起来,说,姐,外面天冷,把孩子埋在一个向阳的地方。
长岭的眼泪也刷的流了下来。
珍珍身上干净后,长岭让珍珍晚上搬到她家屋里住,她说地窨子里潮,怕珍珍身子落下毛病。珍珍却死活不肯搬。她说,在姐家的地窨子做了小月子,已经罪孽深重了,怎么还能去污染你家的房子呢。长岭发火了,你知道这样,早干吗去了,你怕沾染上晦气,可你如果死在地窨子里,俺家不是更晦气了?长岭说到这个分上,珍珍只好依了长岭。
珍珍小月后,长岭嘴上虽然也偶然责骂她几句,但一日三餐却变着花样做。她还到村里的药铺,找来了几个输液瓶子,临上工之前,装上热水,送到地窨子,让珍珍暖被子暖脚。
虽然只是晚上住在长岭家的炕上,但珍珍看得出来,长岭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胆睡不踏实,外面稍微有点动静,她就赶紧爬起来,隔着窗户朝外看,生怕有人进来。
一满月,珍珍就又搬回地窨子里。
珍珍搬到地窨子后,晚上做梦,总是梦到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隔着小窗户喊她娘,每次珍珍从梦中醒来,都是满脸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