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唐慧琴      更新:2019-10-11 13:37      字数:3112

整整一个冬天,何长山一个晚上也没有回家住。

大凤一直按着何老钟的主意,不理不睬,不跟不找,让他任水自流。可是入了腊月,大凤渐渐沉不住气了。因为她摸不准这个年,何长山到底回不回家过。过年是大节,多远的人都赶回来团圆,何长山如果年也不在家住,就意味着他心里已经没有家了。大凤想,你何长山是提出了离婚,可我大凤并没有答应,手续也没办,我大凤还是你正牌的老婆,你不回来过年,太说不过去了。平时你在外面四处游荡,我可以不管,但这个年,你必须要回家过。

一到黄昏,大凤就开始到处寻找何长山,找到了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后面。俩人一前一后,都耷拉着脸不说话。村里人看到他俩这样,都觉得好笑。一个晚上,一群社员围在牲口圈的大炕上等着记工,何长山进来了,大凤随后也跟了进来。一屋子的社员都瞅着他俩笑。台乱媳妇爱出风头,见大家光笑不说话,她就充英雄,故意冲着何长山大声说,大支书检查工作,还带着夫人哪。社员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台乱媳妇这句话,不光是调笑,还带着一股子讽刺的味道,因为何长山已经不是支书了。何长山尴尬地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小队会计放下笔赶紧解围,喊他上炕帮忙记工。何长山这才摆摆手说,我还有事。说完扭身出去了。

何长山和大凤走远以后,小队会计数落台乱媳妇说话没把门儿,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何长山不是支书了,还检查什么工作。经小队会计这么一数落,台乱媳妇才回过味儿来,她拍了拍脑袋,说了一句,我操,早忘了他不是支书了。台乱媳妇一着急,山西口音就冒出来了,社员们都嘻嘻哈哈学台乱媳妇的山西话,把何长山和大凤的事给忘了。

何长山从牲口圈里出来,朝村西走去,大凤默默地跟在后面。走到村西口,何长山停下了,回头对跟在后面的大凤说,你老跟着我干吗?

大凤很干脆,你是我男人,不跟你跟谁?

何长山话音高了,不嫌丢人!

大凤的声音更高,我一不做贼,二不养汉,丢什么人?

何长山说不过大凤,有点气急败坏,他走近大凤,一字一句地说,你再这样,我走了永远就不回来了!

何长山这句话把大凤吓住了。在大凤的眼里,现在的何长山就像一只风筝,而线却不在她的手里。何长山一直在村里,没和珍珍住在一起,但她心里很清楚,何长山不回家住,跟野在外面的珍珍有关。何长山这只风筝,在木庄的天空中飞着飘着,大凤手里没有绳子,拽不住他,但最起码还可以看到他。如果他飞远了,飘走了,她连影儿也看不到了。

大凤不再跟着何长山,却大张旗鼓地为过年作起了准备。她一连赶了两趟虞州大集,头一趟买的是过年的吃食,生产队分了三斤猪肉,她在集市上又买了半个猪头。第二趟给俩孩子和婆婆买了新衣服,还破天荒地给自己买了一件枣红花袄。两趟赶集,花完了家里一头大肥猪的钱。婆婆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是在赌气破费,也没敢说她。

其实大凤这么做,是给何长山看的,你何长山回不回家,我大凤照样过年!

办完了年货,大凤又开始大扫除。她把家里家外打扫了个遍,炕上的被褥也都拆洗了一遍,连炕围子也换上了新的。往年大凤很少拾掇家,她觉得家务活琐碎,不如干点力气活痛快。所以干着干着,她就觉得憋气,好像有人逼着她干似的。大街上来了卖年画的,大凤买了一张“幸福之家”的年画贴在了墙上。年画上是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一家四口在画上幸福地笑着。婆婆见大凤没事的时候,总瞅着年画发呆,明白了大凤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何长山回来。婆婆心里不忍,偷偷找到何长山,把他大骂了一顿。见骂不起作用,就改为劝说,再大的事,有年隔着,也得先放放,不管以后咋样,得先把年过了再说。

除夕之夜,在娘的劝说下,何长山勉强回来吃了一顿团圆饭,等俩孩子都睡着以后,何长山就从家里出来了。

除夕之夜,何长山能回家吃饭,让大凤心里很是安慰。看着何长山和俩孩子说说笑笑地吃饭,大凤心里燃起了希望,看来何长山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他能回来过年吃团圆饭,说明他对这个家还是留恋的,有感情的。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大凤对于何长山饭后出门并没有生气。大凤认为,小年夜都是一家一屋的团圆,他到哪儿住都不合适,他只不过是出去转转,一会儿就会回来。

何长山出去以后,大凤看着墙上的年画,怎么看都觉得年画上的男孩像飞虎,女孩像飞龙。看看年画上的“飞龙飞虎”,再看看炕上的飞龙飞虎,大凤的心里涌起一阵阵热流。为了两个可爱的孩子,为了像年画上那样有一个“幸福之家”,她为什么就不能低低头呢?为什么就不能像婆婆说的那样去哄哄他呢?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思,大凤忽然觉得男人在外面不回家也有自己的责任,以前总是找碴儿和他抬杠,他怎么可能愿意听呢?好话一句三春暖,恶言一句三冬寒。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想过这些呢。

大凤在家里坐不住了,她到厨房切了点猪头肉,装到一个小盆里。何长山喜欢吃红薯芡粉面的闷子,她又切了一块闷子放在猪头肉上面。大凤从床底下找了一瓶白酒,提溜着出了家门。她想在小年夜,和何长山好好说说话,不说抬杠的话,说说暖心的话。

何长山在村西的麦场上守着一堆玉米秸烤火。大凤望着火堆旁的何长山,既恼火又不是滋味。村内炮声隆隆,家家欢声笑语,他却扔下亲娘、老婆和孩子,一个人在荒凉的村外烤火。他就打算这么度过小年夜么?玉米秸的火堆旁比家里的热炕头暖和么?

一阵冷风吹来,何长山身边的火堆被风掀得四处飞舞,一片火星朝着何长山的头顶飞去,大凤惊呼一声,长山,头发!

火星在何长山的头顶上空打了几个旋儿,落在何长山的头上,熄灭了。

何长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大凤,冲她招招手,说,大凤,你过来。

何长山那声大凤叫得非常绵软,大凤心里一热,提着酒菜走了过去。大凤把酒菜摆在火堆旁边,然后蹲在一边,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结婚六年,俩人生了俩孩子,此刻大凤却觉得何长山像个陌生人。都说时间可以累积岁月,累积感情,大凤却觉得和何长山在一起的几年,除了争争吵吵,什么也没留下。这样的感觉,让大凤既慌乱又难过,虽然身在火堆旁边,她的心里却凉飕飕的。

何长山拿起酒瓶拧开盖子,扬起脖子喝了一口说,大凤,今天是小年,咱俩说说心里话。大凤拿了两根玉米秸扔在火堆上,火一下旺了,她觉得身上暖点了。何长山又喝了一口酒,说,结婚这么多年,你为了这个家,操了不少心。孝敬老人,抚养孩子,起早贪黑到队上干活……一粒灰尘飞到了大凤的眼里,大凤揉揉眼,眼里模糊一片。何长山又提起了酒瓶,大凤趁他抬头的工夫,悄悄地把盆里的菜朝他跟前挪了挪。

何长山没有吃菜,连喝了两口酒,突然问大凤,大凤,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觉得日子过得咋样?

大凤答,有吃有喝有活干,还能咋样?

何长山抬头叹了口气说,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你跟着我过日子,幸福吗?

大凤有点茫然,她不知道何长山说的幸福是什么。一个女人,嫁给一个男人,白天干活,晚上睡觉,生儿育女,赡养老人,不闹病不闹灾,平平安安,这不就是幸福吗?

见大凤不说话,何长山又问,过这样的日子,你知足吗?

大凤很干脆地回答,知足。

可我不知足。何长山说着就站了起来,他把火堆旁的玉米叶子朝火里踢了踢,对蹲在火堆旁的大凤说,大凤,算我求你了,咱俩好和好散了吧。

大凤将烤火的手抽了回来,她低头望着火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直直地盯着何长山,目光像身边的火一样。突然,大凤猛地将脚下的菜盆朝火堆里一踢,菜盆在火堆里翻了个滚儿,里面的肉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大凤用手指着何长山吼道,何长山,从今儿开始,你在我心里死了!说完,她扭身走了。走了几步,她又回过身来,咬牙切齿地冲着何长山一字一句地说,何长山,我佟大凤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想离婚,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