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二十三年冬,七皇子因病夭折,向来宠爱小皇子的皇帝心情也连着阴了好几日。皇帝心情不好,底下臣子心也不安,朝堂上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触怒龙鳞。
光禄寺少卿顾承安因前些日子差事办得好,得了嘉奖,故也引来了朝中不少人的嫉恨。他提心吊胆的过完早朝,却不想家里传来消息——顾老夫人病了。
顾承安忙赶回家,匆匆换下朝服便去看老夫人,怎知到了老夫人住的寿安堂,却见院内跪着一干奴仆,领头的几个嬷嬷衣衫上隐隐有血迹,他记得这是他家嫡长女屋里的人。
顾家老夫人喜静,在顾承安晋了官职搬到京城之后,就开始吃斋念佛,也不再理会家中的杂务,全权交给了他的继室薛氏负责。
这会子顾承安瞧见院里跪着的奴仆,薛氏和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人都被拦在了屋外。又想起老夫人以身体抱恙作为借口将他叫来,他心里咯噔一下,料想家中定有事发生。
侍奉了顾老夫人几十年的康嬷嬷给顾承安打起帘幕,对着里屋的人通报:“老夫人,老爷回来了。”
“进来吧。”一道低沉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屋中传来淡淡的檀香,帘幕内,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太太手拈一串佛珠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一面容姣好的女子恭顺的站在老夫人身侧,衣着端庄,眼眶却微红,似是才哭过。
顾承安瞧见这副模样,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面上却是不露,“儿子给母亲请安。不知母亲召儿子前来,是为何事?”
顾老夫人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个成才的儿子,瞧见他,心底的怒气也才缓和了几分。她转着佛珠,语气淡淡,“府里的这些事,我原也不想插手,可若我再不过问,只怕是自己的孙女丧了命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顾承安忙问:“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薛氏在一旁欲言又止,她想开口解释,却被老夫人的一瞥咽了回去。
顾老夫人说:“今日康嬷嬷回府,正巧看见海棠居又是大夫进出又是发落下人的,好生热闹。询问之下才知是凝儿在院中玩耍,无人看管,不慎落水。赶巧二丫头就路过了,把她姐姐救了起来。堂堂一个官家嫡小姐,身边没个伺候的人,这话传出去了,可就要说我们顾家连几个下人都管不住,继母失德了。”
顾承安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薛氏也被说得面红耳赤,又苦于无法开口辩解。
“凝儿现下如何?”顾承安问。
薛氏这才逮到了开口的机会,忙回道:“请了慈安堂的大夫来,现下服了药睡了。”
老夫人却突然发难薛氏,语气犀利,“薛氏,这件事你怎么说?”
薛氏立即跪下,泪水滑落,哽咽道:“老夫人怪我,我是应当受着的,此事皆因我管家不严,才叫那帮混账东西欺到了凝儿头上。可老夫人说我有心害凝儿,我却是万万不敢认的。凝儿虽不是我自个儿的孩子,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自幼丧母,又比别人懂事得晚些,我也是怜惜得很。先夫人刚走的时候,凝儿高烧不退,我是日日守在这孩子身边照顾她,这些老夫人和老爷都看在眼里。到后来老爷怜惜我,给我扶正。说句心里话,为人继母不易,怕人口舌,我更是小心翼翼的待这个女儿,如今京城的夫人里,有哪个说我待凝儿不好?”
顾老夫人却最是厌烦人哭哭啼啼的矫情模样,她沉声道:“你若是有心待她好,也不至于叫那帮奴仆婆子都欺到她头上。”
薛氏更是委屈,“母亲这话真真是诛心。沛宁这孩子自幼体弱,时常病着,也是这样我才无暇去管凝儿,可论吃穿用度,哪一样我不是先给了凝儿,再想到婉宁、沛宁两个?我自己也是补贴了不少体己钱,只盼着凝儿这孩子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早些好起来。这些官中未有记载,可母亲一查便能知晓。”
“母亲,老爷,从前姐姐在时便是极疼我的,她走得早,我成了凝儿继母,自是要一心一意的待她好,我又不是那没心没肝的人,我只盼她能好好长大,将来我到了底下,也好跟姐姐交待。再有,凝儿屋里的人都是姐姐留下的,我若是敢动凝儿屋里的人,外头人会对我这个继母怎么嚼舌根?只怕说我这个当继母的为人苛刻,连原配夫人的孩子都容不下。也是仗着这样,他们才愈加猖狂。”
“再说这些年,外头可有人传过凝儿半句话?为着凝儿的名声,我也是废了不少功夫。母亲说我管教下人不严,我认,可有心害凝儿这点,儿媳不敢认。”薛氏说的这,已是泪流满面,顾承安看了也是不忍,她这个继母,当得确实妥帖。
“二丫头到后院的时间,也未免太巧了。”顾老夫人却不为所动,依旧是那副平静的语气。
顾老夫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叫薛氏脸色苍白,她高声反驳:“母亲!婉宁只是恰巧经过,许是姊妹的缘分,许是老天有眼,才叫凝儿能被及时救起。婉宁才多大一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顾老夫人冷笑一声,“缘分。”
未等薛氏再次回话,屋外康嬷嬷的通报打断了她,“老夫人,徐大夫求见。”
顾老夫人吩咐薛氏:“你去见见吧,顺便问问凝儿伤势如何。”
这是要打发她的意思了,也不知一直沉默听着的顾承安现下是什么反应。可薛氏不敢不从,她拭去眼泪缓了缓,退出屋子去招待慈安堂的徐大夫。
顾承安这才疑惑问道:“怎么请了慈安堂的大夫来?”
屋里只剩她母子二人,顾老夫人的神色也缓了些,她叹口气,“我与这徐大夫见过几面,是个嘴巴紧的。慈安堂的大夫比起太医是有些不足,可现下凝儿落水这事,不宜伸张。平日里这些事我是不愿掺和的,你可知,今日我为何要向你夫人发难?”
“儿子不知。”顾承安沉思片刻后答。
顾老夫人问:“近日你上朝回来总是愁眉不展是为何?”
“七皇子病逝,皇上心情不佳。”
“是了,我虽不晓得朝政上的事,却也知道那里面不是什么干净地方,前头七皇子病逝,后头就有人遭了罪,是迁怒还是当真有罪,人各有云。不管怎样,这个时候是万万不能触了那位的眉头,你前些日子才得了嘉奖,眼红你的人不少。今日这件事若被有心人拿出来做文章,生母才走不到三年,嫡长女无端丢了性命,那一位会怎么想,外头又会怎么议论我们顾家?只怕到时一个治家不严的罪名都是轻的了。”
顾承安听顾老夫人这么一说,才觉事情的严重,面色凝重。
见他面色不佳,顾老夫人又说:“今日这事,若说与薛氏全不相干,这话我是绝对不信的,连孩子房里的奴仆婆子都镇不住,这个家,她也就不用理了。从前看她是个性子温婉的,薛家也晋了官,我才同意你将她扶正,前些年她也确实本本分分,那些个无伤大雅的事我也就当没看见了。可近些日子她行事却越发乖张,今日我若不敲打敲打,把她性子压一压,他日这蠢人会做出什么事祸害我们顾家?”
“且不说她。你这个做父亲的,进来这么久,可有提过一句去看凝儿这孩子?你从前所做的,在薛氏眼里,不正表明你对这个女儿毫无情意。那丫头如今不识人,心智未全,你不宠她是人之常情,可她到底是顾家的嫡长女,是王家的外甥女。”
顾承安被说得羞愧难当,一时也找不到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只垂眸叹气,“此事,多亏了母亲。”
顾老夫人却摆手,“母子之间,无需这样说。薛氏那边,你准备怎么办?”
顾承安饮茶沉思,而后道,“此事是她管教不严,才叫那帮恶仆欺主,儿子想先让陶姨娘帮着管家,当然还需得母亲帮衬。至于凝儿,就搬到陶姨娘隔壁紫荆苑,让她好好照顾凝儿。那帮恶仆各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
顾老夫人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问:“那对下面的人,你要怎么说?”
“沛宁身子不好,夫人照看不暇。”顾承安回答。
顾老夫人这才点头,“如此也好。凝儿先不用搬过去,且在我这院里住着,待她身子大好了再说。那帮恶仆你也不必急着处置,这般大张旗鼓的处置他们,反倒容易叫人起疑,先把他们安排在外院做些粗活,等过了这风头,再慢慢变卖出去。”
顾承安点头应了。
处理完这些事,顾承安才扶着顾老夫人去别院看落水的顾凝,顾凝小小的脸蛋烧得通红,身子却在忍不住发抖,小丫鬟一边哭一边替她擦去汗水。绕是近年来对长女薄情寡义的顾承安也不觉眼眶微红,轻唤了一句,“凝儿。”
昏睡中的顾凝竟似听见了一般,呢喃了一句。
顾承安忙问丫鬟:“她说了什么?”
“小姐在叫爹爹......”丫鬟雪茶是个伶俐的,自是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才会引来顾承安多几分怜爱。
果然,顾承安一听,心下的愧疚更深,一旁拭泪的薛氏见此,立即哀婉着上前扶顾承安,哽咽道:“这孩子,竟是知道老爷来看她了......”
顾承安不着痕迹的推开薛氏的手,走到顾凝床边坐下,手颤着抚摸她的小脸蛋,烫的吓人,他想起从前这个孩子脑袋还灵光的时候,还会笑呵呵的给他背书,缠着他带她出去。想起过往,顾承安摸了摸她的脸蛋,“凝儿,你快些好起来,你从前不是想去放风筝吗?待你好了,爹爹带你去。”
见到这幅模样,顾老夫人轻叹了一声,示意康嬷嬷扶她出去,却听这时传来顾凝软糯又无力的声音,“祖母......”
顾老夫人见到顾凝醒了过来,正努力瞪着她黑溜溜的眼珠看向自己,看起来竟有精神多了,也不似从前一般呆滞傻愣,倒像有了神智。顾老夫人心叫不好,这莫不是回光返照?
果然,像印证了她的猜测一般,顾凝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想冲老夫人说什么,却在下一刻突然闭上眼睛,呼吸渐弱,顾承安厉声喊道:“快叫大夫来!快!”
雪茶则是大声哭唤着顾凝:“小姐!大小姐!”
才将将过完七岁生辰的顾凝,冤屈还未说出,就要因为一场“意外”去了,屋内人心惶惶,各怀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