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只有风吹树叶沙沙响,响得惊心动魄,整个城市和大海都静下来屏住呼吸。一勾弯月像细眯的眼睛,紧贴在窗前朝房间里偷窥。
白茫缓慢地说,他想画一幅我的裸体像,嘴里衔一支红玫瑰,那一定很美的。他又说屋子有点凉,我把取暖器打开,你去屏风后把衣服脱了,然后随便拿个姿式倚在那张木榻上,就像女孩子拍写真,越放松越好。他的口气就像说要给我擦擦皮鞋或倒杯水,语调极其平静寡淡。
这家伙一定是个老手,这种语调可以卸掉你的一切紧张与警惕。
我说每次你都这样勾女孩子吗?
他说我只爱女孩子,绝不勾女孩子。
无所谓。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我默默照做了,低垂的眼里漫着一点羞怯,还透着几分蛮不在乎的天真,并镇静等待一个无言的结局。
《17》
那个傍晚,也许夕阳特别红柳叶特别绿晚风特别爽,也许白茫那浓发抵肩、白白净净的样子让我喜欢,像一件艺术品,也许他的手风琴和他的歌声把深刻的忧伤传染给了我,当然也因为叶怡之死让我忽然意识到,人其实不过是一根有思想的苇草,生命如同苇草般脆弱与短暂。还有林肯那个混蛋,让我凄伤不已并心存报复,反正那天的我,特别的伤特别的柔。制造恋爱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不反感也不反对这时发生一点什么节外生枝的风流韵事,更不反感他这样诗意地浪漫地俘虏我。现代美眉从来不反对通过这种方式考验和张扬一下自己的个性和魅力。当我双手拢着黑亮的长发一身晶莹地从屏风后面招展出来,北极狼唇角上的小痣轻颤一下,手中的五支画笔掉下三支。
我斜倚在铺着紫色绒毯的长榻上,那样子一定很酷。
他迅速把一支烟塞进嘴角,开始在画布上涂抹我,动作装得像大师达?芬奇,斜眯的眼神却像割掉自己耳朵的天才狂人梵?高。
取暖器嗡嗡作响。我听得见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还有窗外树叶碰撞的乐曲。画室里弥漫着一种静静的莫名的痛感。这痛感让我渴望着什么,什么都行,解脱或者毁灭。
直到满地盛开了一堆白花花的擦笔纸,直到夜里十时四十分,直到我回到屏风后面套上蓝仔裤红衬衫,直到我说再见我走了,直到我心里默默数数,数到第七步,身后终于响起他沉哑的声音,晓婵你的秀发真美,让我吻它一下好吗?
纤秀的高跟鞋凝在城市的夜梦里。白茫从后面拥我在怀,我累了似地仰身把头放在他肩上,不让他看到我眼中的泪光。我听见我的灵魂发出一声叹息,受伤是一种累,等待也是一种累……
《18》
白茫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早晨一起床我就特别地想见你和你在一起,所以到你常经过的校园路口等你,我想,遇到你就真是缘分了。
白茫说,从我们举行过那个虚拟婚礼,你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讨厌极了,总让我无法忘记。
白茫说,谢谢你让我走近,和你在一起,我的生日真的就是新生命的开始了,到我家去吧。
我拢着垂在胸前的直发,垂下眼睑。
漫天纷飞的鸟翅已经收拢。只有大海和城市在夜梦中深情地依偎,醒着并喃喃细语着一个新的童话。我坐到白茫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上。我们幽魂般飘行在寂寥的夜色中。我环住他的腰,把脸轻贴在他温热的后背上听他的心跳。
我爱他吗?不。
我讨厌他吗?不。
我喜欢他吗?有一点。
此刻我愿意和他上床吗?是的。
其实一眼看到他站在树荫下的那衣襟飘飘的身影,其实一听到他的手风琴和他的歌声,我就决定了把自己给他。我觉得我就像掉进冰窟的人,此刻特别需要一缕温暖一些呵护和一双深情的手。现在随他的便。带我去海角天涯天堂地狱什么地方都行,哪怕把我拐卖到非洲原始部落也认了。我像一只受伤的美狐,只想找个地方养息并缝合我破碎滴血的心。
白茫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体味和淡淡的烟草味。一嗅到他特有的气味我就会立马醉掉垮掉软掉,而且不可救药。我曾跟他说,我喜欢愿意和你泡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太动物性啊,动物求爱都是跟着气味走的。白茫说,没错,外国有专家研究过,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并且相爱,其实是受了对方体味的诱惑。那种体味一定是他或她很熟悉的,是家族血缘中曾经有过的。
《19》
白茫和父母、哥嫂、小妹青青同住在我们大学后面的一片宁静的住宅区,他家是靠近山脚的一幢日本式灰色平房。
他有一间属于自己的蓝色小屋,墙是天蓝色的,窗纱是天蓝色的,床单是天蓝色的,这让我喜欢。走进里面就像沉浮在蔚蓝色的波浪里。房间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台电脑、一双拖鞋(后来又有了我的一双),如此而已。瞧着靠墙的两个高及天花板的大书架挤着满满的书,我不禁心醉神迷,头晕眼花,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从小到大,书是我的密友和同谋。我一向以为,五谷杂粮山珍海味不过是些粗饲料,端到桌上是喂人的,倒进桶里是喂猪的。唯有书才是让灵魂丰美和智慧起来的食粮,使人从心灵透出一种内在的光辉。书能教我学好或者学坏,这都不要紧,只要能拒绝空虚和平庸。没有书做灵魂的枕头,所谓爱情就是一种形而下的动物性活动。没有书做人生的伴侣,一生归根结底就是个闲逛。
我用指尖轻轻划过那些色彩斑斓、厚薄各异的书脊,像划过一排琴键,于是曹雪芹、鲁迅、沈从文、张爱玲、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普希金、白朗宁夫人、邱吉尔、福克纳、弗洛伊德、川端康成、劳伦斯、普鲁斯特、昆德拉、黑利、纳博科夫、三岛由纪夫、村上春树等组成一个合唱队,排着整齐的队列为我唱了一首动听的歌。
奇怪的是,白茫的墙上歪歪扭扭贴了好些彩色纸片纸条,上面写着许多莫名其妙的短语——
比如,“悠久的传统如同血脉中粘稠的血”。
比如,“木栅栏上飘动的红纱巾,是失恋女孩眼里的血影”。
比如,“夕阳是历史一只流泪的眼”。
比如,“初吻是对青春的偷袭”。
比如,“海滩上的足印是灵魂里最隐秘的诗”等等。
后来我知道,那是白茫的习惯,随时有点儿电光石火的写作灵感就记下来,叭地贴在墙上,像特勤奋特苦干的先锋派诗人。
再后来我又知道,他的大多数灵感都贴在墙上了,仅此而已。再后来,墙上也有了我灵机一动写下的好些纸条纸片,譬如其中有一条是:“狐狸知道所有的事情,狼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如何吃掉狐狸。”
《20》
蓝色小屋里,我们牵手相对而立,相互凝望,像凝望深不可测的海。
我看见他一一吻着我的手指,那样轻那样柔,像羽毛拂过,然后吻圆圆的额头、朦胧的眼睛、焦渴的嘴唇……
我看见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怯怯地依次解开我的钮扣,从第七颗到第一颗。他似乎怕惊吓了我也怕惊吓了自己,不时鼓励地亲吻我一下,嘴里轻轻呢喃着晓婵晓婵晓婵……
我看见我的红衬衫蓝仔裤一件件飘落在地板上……
我看见我微微颤抖着放荡地展开自己,细胳膊长腿凝着白而瘦的年轻,香气袅袅,花瓣一样盛开,雪白如清晨深谷中的百合……
我看见他的手从我的前额、脸颊、双唇、颈间缓缓拂过,又向胸部游走,指尖像春风温慰和撩拨着我。他闭起双眼,他的手就成为他的眼睛和灵魂的触角,梦游般摸索着我的每一道波峰浪谷。他将前额抵在我的长发中间嗅着,说那是一道黑色的瀑布,他愿意淹没在那里直到死去……
我看见他面对我的雪白,沉醉而胆怯似乎不敢迎视。我双眼迷离,着了魔似地陶醉在他的手中,陶醉成罗丹手中出色的泥,任他捏揉雕塑……
我看见我的肢体因渴望而分外柔软轻盈;圆润的****因激情而波浪涌动,芳香四溢;我的腰肢蛇一样弯曲,秀发散乱在蓝色床单上如黑色的情网……
我看见我打开自己迎接他的洗礼。是的是的,现在我愿意在火焰中焚毁自己,焚毁之后我就成了火中凤凰面临一次悲壮的新生……
我看见我紧紧贴住他欲潮澎湃喃喃说要我要我要我……
我看见我紧紧搂住他悲情滚滚喃喃说要他要他要他……
我看见他缓缓进入的时候忽然流泪了,晶莹的泪大颗大颗落下,喉结在轻轻颤动,像在哽咽。他叫了一声娇娇。他说娇娇,这是我的第一次,真的,第一次……
我看见我悚然而栗。蓦然间,我和他仿佛同时看见少年时代的他留恋地回头张望,然后静静走远,沉入遥远的地平线,永不复回……
我惊惶得不行!
怎么会?怎么会!心存不洁念头的我竟无意中闯入一片黄金海岸,在人生的果园里不小心摘下一只青苹果。我原以为是和一个我并不讨厌的书卷气很浓的情场老手逢场作戏,无意中却闯进白茫固守了二十八年的青春地。他的眼泪他的爱抚他的初潮让我魂飞魄散烈焰飞腾,我美丽而又妖冶地弯起自己,紧紧抵住和吸纳他的一切……
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第一次体味到情爱中的床是波涛起伏、永不平静的大海,第一次体味到做爱其实是诗意的交响与抒情。白茫时而轻柔时而狂烈,他的亲吻、爱抚不断地交替进行,一波波把我推向极致,像一首情感跌宕起伏的长诗。过后,我已柔若无骨,累极,松极,软极,轻烟一样浮在床单的皱折里。
经历了白茫以后,我忽然感觉,林肯式的那种疾风暴雨般的、打击式的、狂烈的做爱简直就是浪费激情,草菅人命。我像乖猫静静躺在白茫的臂弯里,那臂弯结实得像一只小船,让我温馨而慵懒。白茫探身要去拿他的烟盒,我说不不,我要躺在你的臂窝里,永远。
白茫俯身望住我,娇娇有你真好,但愿从此我不白忙了。
话音未落,墙上忽然飘下一张没贴牢的纸片,上面写着:“我们将不在雨季而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分手,因为我不愿带走湿漉漉的记忆。”
上帝总是用预言来解释生活和未来。我咯咯一笑(心里却想哭)把纸条递给他说,你不要太自信,瞧上帝给咱们发的帖子,看来我们并不能长久,你也许注定了一生白忙的命运。
白茫把目光从纸条移到我的脸上,长久地、审视地、惊讶地、痛楚地直望进我双眸的深处,像要看破我。
我把眼睛躲闪开去。
他或许意识到什么,长久地无言,浓浓的泪水浸湿了他。他说,也许是命运使然,让我们的相聚和缘份来得太快,也许你并不爱我……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你了,更不知道这份情感是不是来得对,来得长久。不过,爱有一生那么长的,也有一刻钟那么短的。也许长久并不重要,一夜风流远比白头偕老更影响一生。
说完,两颗大大的泪珠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紧紧拥住他,我们哭了。
“一夜风流远比白头偕老更影响一生”——我知道这句话出自一本几年前出版的破小说《海妖醒了》,大学校园里一度很流行。这句话好象命中注定是写给我和白茫的,一下就把我和白茫的关系定格在无须承诺也没有未来的形态。这很适合飘一代的口味,也很适合我现在的心境,所以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而白茫很绅士,只是默默拿毛巾过来给我拭泪,什么也没问。
《21》
白茫送我一件礼物,说是弥补那次婚礼演习的缺憾。
是一枚狼牙,白里透黄,像折断的弯月,有优雅的弧度和不再锋利的锐角,触摸起来有一丝温玉的感觉。或许因为经历了太多残酷的撕咬和鲜血的滋补,它显得结实、饱满,表面布满叶脉般的细细裂纹,透露出它曾有的野性与凶残和曾经的沧桑。狼牙的根部被斜剖,打孔,然后穿上一根红丝线,于是狼牙成了一件饰物。
这狼牙多像此刻的我,这温柔与凶残的结合恰到好处地显现出我的际遇和个性。我喜欢得要命,要他立即给我挂在脖颈上。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