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必互相试探了,莫华把咖啡一口吞掉,烛光中那双细眼灼灼发亮。无论你什么态度,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叶怡是被吴凯害死的!
尽管这早是我的猜测和判断,突然听到莫华如此肯定的结论,我仍然禁不住浑身一震,血液一下僵凝了。你有什么根据吗?我问。
长久的沉默。幽暗中,泪光在莫华冷硬的表情上闪烁。良久,他痛楚地抱住头幽幽说,叶怡的死,我是有责任的。两年多来,我为此一直痛悔不已。和叶怡相比,我真是个软骨头!
《14》
莫华说,我在集团分管时装模特队的工作,叶怡是时装队的队长,我们接触多了,渐渐有了好感。叶怡的开朗、直率和真诚,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和吸引力。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她能成为我的好朋友。
莫华说,一次排练之后,他和叶怡在时装模特队的休息室聊了起来,聊经历,聊人生,聊社会,越聊两颗心越近。后来两人就常常约会,说起凯达集团和吴凯,他发现叶怡和他的看法惊人地一致:凯达集团是虎狼横行的大黑洞、大染缸,吴凯是个该杀头的大贪污犯。叶怡把她知道的内情都跟他说了,叶怡说,地下时装城和模特队的好些女孩子被吴凯糟蹋过,谁要不顺从,他就拿收费、罚款、提前退租的手段整治人家。叶怡说她私下收集和记录了吴凯向业主乱摊派、乱罚款的不少资料,数目大得惊人,粗粗估算,十年间足有几百万。她说她决心把这些材料端出去,一定告倒吴凯这个王八蛋!
莫华说,他劝过叶怡,吴凯在部队就是打地洞的,自称老牌地下工作者,他在凯达集团经营这么多年,长袖善舞,手眼通天,一张保护网编织得天衣无缝,省里市里乃至北京都有人,谁知道他手里捏着多少高官显贵的命脉。这些年不少业主告他的状,结果没伤他一根毫毛。别打不着狐狸惹一身骚,惹不起还躲不起吗,算了。
莫华说,那时我有私心,我有博士学位,又是市委组织部名单上的后备干部,市委把我放到凯达集团,意思是锻炼几年,积累一些基层工作经验。到凯达集团没多长时间,我就发现集团管理上有严重问题,吴凯,还有副总裁余广才、宋丽都不是好东西。但是,我不过是来锻炼的干部,早晚得走。另外,吴凯为防止我了解内情,根本不给我实际工作做,顶多让我管管防火防盗、安全卫生,还有模特队什么的。为了前程,为了平安着陆,我也不想惹事生非。
莫华说,1997年年初,叶怡告诉我,举报信已经发出了。我大吃一惊说,你署了真名还是匿名?她说匿名,我这才稍稍放心,但我还是很敬佩叶怡的勇气。我说,怎么不给我看看再寄出去?她说,后果不知道怎么样呢,别牵扯你了。
莫华说,1997年春,消息传来了,说中纪委责令省纪委组织专案调查,查了一通,屁也没弄出来,做了个结论是:“财务管理混乱,没发现原则问题。”实际上吴凯花钱把专案组几个主要办案人拿下了,弄了个假报告就算蒙混过关了。叶怡气得大哭一场,想退租不干了,情绪特低落。我记得,那是5月20日,我和叶怡相约一起飞北京登长城爬香山。在八达岭那座最高的烽火台上,我们偎依着临风望远,壮美山河尽收眼底。那一刻我发现叶怡在流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觉得自己没资格站在长城上,因为她发现自己远不是个战士。她说此时此刻她发誓,她要为受到吴凯伤害的姐妹们血战到底!
莫华说,我被叶怡的纯洁、善良和正义深深地感动了。我跟叶怡说,我想喊。叶怡说,你要喊什么就喊吧,在这儿没有噪音污染问题。于是,我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声大喊:“我爱叶怡——”我的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叶怡愣了,泪珠成串地滚落下来。她猛扑进我怀里,孩子似地哭个不停。没想到几天后,叶怡就出事了。
莫华说,虽然现在还没证据,但我敢断言,那场车祸是吴凯一手策划的。叶怡收集那么多黑材料,不可能不传到吴凯的耳朵里。专案组的假报告出来之后,他觉得没事儿了,才决定下手。他的目的很明确,一是杀人灭口,二是杀一儆百。
是的,吴凯当面跟叶怡说过,跟他做对的人没有好下场。我插嘴说。
莫华说,叶怡死后,我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是的,我是有责任的!我知道吴凯心黑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不应当让叶怡一个人去冒这种风险。我应当和她一起战斗!我应当站到前面,让叶怡站在我身后!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泪水纵横在他黝黑的脸上。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问。
不能让叶怡死了白死,死不瞑目!莫华两眼灼灼,咬牙切齿,脸部的肌肉阵阵抽动。他说,我见过叶怡的一个黑皮本子,记了许多调查数据,她拿给我看过。叶怡死后,本子找不到了,我只好到业主中间重新调查和收集材料。吴凯曾问我,你一个党委副书记,总往业主那儿跑什么?我笑笑说,搓麻泡妞呗,想找个富姐儿娶回家当老婆。
那个本子就在我手里,我说。
哦?太好了!最好给我看看,再加进我了解的情况,然后,署上我莫华的名字,署上叶怡的名字,真名实姓,把举报材料送中央,送省市委!我要让吴凯这个王八蛋知道,叶怡没有死,叶怡还活着,她还在战斗!
再署上我的名字,我坚定地说。
莫华感动地望住我。他说你第一天到吴凯那儿面试,听说你叫胡晓婵,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想你会来找我的,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商量。可你一直没动静。看你很快和吴凯、雷可,和秦小多那个风流娘们儿打成一片,我还以为你把叶怡抛到脑后,到凯达集团来只为求职谋生而已。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说。
夜已经很深了,澎湃的海潮声中,沉睡的城市在梦中悸动。丝竹管弦、歌舞升平、依红偎翠的喧嚣,不时惊起一群群鸥鸟,翅膀上滴着浓浓的夜色。
《15》
大团大团的雪花飘在空中,那是成群的白蝴蝶在舞蹈,缤纷而优雅。万家灯火透过雪花的缝隙,变幻出迷离的光彩。我和小多为斟酌一份合同的措辞忙到晚八点多,肚子饿得咕咕叫。到假日酒店去吃一顿音乐晚餐吧,我提议。那儿的节目都是西方古典乐曲,无标题音乐,不懂可以装懂,坐在那儿显着特有文化品位。
餐厅里人不多。戴着黑领结的服务生为我们脱下羊绒大衣,我们把套着肉色丝袜的双腿优雅地交迭在一起,各叫了一份比萨饼和一份法式串烧香肠,外加一杯德国黑啤,慢慢地吃慢慢地喝,悠闲地聆听着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小号等各类乐器把五彩的乐符充满空间。
秦小多手中的刀叉忽然定格不动,一双大杏眼傻乎乎地直了。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一位萨克斯手正快步走上表演台。颀长的身材,白白的肤色,笔挺的黑色燕尾服,脸颊消瘦,眼窝微陷,唇边一颗黑痣,卷曲的头发纷披在肩后,捏着萨克斯的手纤细修长白净,像从未沾过人间烟火的圣徒的手。
身穿白色晚礼服的音乐晚餐女主持人热情介绍说,林思若先生是我市歌舞剧院乐队成员、著名萨克斯管演奏家,请大家欢迎。
你怎么了?认识那黑痣?我问。
秦小多恍然回过神来,摇摇头。她说,在剧团受了打击以后,她大病一场,痊愈后常到附近的黑天鹅酒吧小坐,排遣心头的无奈和无聊。一天晚上,这个萨克斯手出现了,神情很忧郁的样子,第一只曲子吹奏的是《有什么心事告诉我》——那是邓丽君的歌,曲子吹得缠绵委婉,悲悲戚戚,好象单独演奏给我听的。静静地浸润在他的旋律里,我的眼泪融冰似地潸然而下。我想我是演员出身,市里各剧院、各文艺团体的名演员、名乐师我大都认识,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林思若?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情?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坐在吧台高脚凳上身子直打晃。后来林思若坐过来要了一杯加冰的什么饮料,我们聊了好一阵。他见我醉得不行,主动说送我回家。我说送哪儿都行,地狱也行。可他规规矩矩打车把我送到家门口,没一点越轨的举动。以后我又去黑天鹅,再没见过他。
此刻,林思若站在表演台上微微颔首向大家致意。他不像流行歌手或现代乐手那样张牙舞爪或假装亲切热烈,一个劲儿跟观众套瓷。他垂头默思了一小会儿,然后卷发向后一甩,萨克斯管便飘出一串串光芒四射的音符,先是《威尼斯的夜空》,后是《艺术家的生涯》。他吹得很动情,双目半阖,身体随着乐曲的节奏摇摆,黑黑的卷发轻舞飞扬。大厅响起热烈的掌声。
二十分钟后,林思若把卷发束成一绺,换了一件银灰色羽绒大衣,背着大大的黑皮萨克斯盒子从侧门走出来,举止和装束透着艺术家特有的叫人着迷的气质,清爽,潇洒,随意,还有一点淡淡的漠然。他恰好经过我们桌旁。
林先生,有位小姐想认识你。我叫住他。
哦?林思若惊讶地瞅瞅我。
是这位秦小姐——秦小多,丽多文化传播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她说她认识你,你不认识她。我认为对你来说,不认识我们秦总是个遗憾。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请您坐下聊聊好吗?人世间知音难觅,秦总刚才跟我说,她在最困难的时候,在黑天鹅听过你的演奏,你曾吹得她热泪横流,活都不想活了。
有那么严重吗?林思若微微一笑,抽出一把椅子坐下来。
晓婵你瞎说什么!秦小多的鹅蛋脸刷地红了,而且从没这样红过,长睫毛下的杏眼也变成雾状。
《16》
我又一次验证了我是不可救药的坏女孩,是聪明过人、诡计多端的美眉。准确地说,是我把秦小多拉下水的。历经沧桑的我知道,在爱情世界里,秦小多是屁股死沉、情感专一、很少痛改前非的人,要她下决心和雷可断掉,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爱上另外一个男人。
音乐晚餐的第二天,我已经把萨克斯手的身世摸得一清二楚,之后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林先生,还记得我吗?胡晓婵。
哦哦,当然记得,丽多公司的副总,印象很深的。
我说对不起,我想问的不是你对我的印象。而是对我们公司秦总、秦小多小姐感觉如何?
林思若说,一位作家说过,女孩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我还要再加一句,女孩因为可爱才美丽,因为优秀更美丽。
我说,我要严肃地正告你,不要跟爱情玩哲学、玩深沉,爱情本质上不是哲学的思考,而是生命的召唤。你为什么不邀我们秦总喝咖啡,或者看个庸俗电影什么的?难道还要女士主动邀请你吗?先生,勇敢点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路边的鲜花随时可能被人摘走的。
电话那边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秦总的意思?
我说,是我的意思,但也是秦总的意思。她什么都没说,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你读不懂吗?
人家是大经理,腰缠万贯的富姐,我不过是个穷乐手。
你真老土,什么时代了!爱情面前人人平等你知道不?
过后,一切按我设计和预想开始和发展了。他们呷着浓香的咖啡并且深情地凝视,他们看着庸俗不堪的电影并且老是记不住片名,他们频频聚餐散步并且觉得每条街都很短很短,他们含情脉脉地偎依并且越来越渴望对方,他们在雪花飘飘的暗夜中拥吻并且说今年是出奇的暖冬。在海边,他给她吹萨克斯,她给他跳抒情的白毛女,跳热狂奔放的西班牙舞……
我说小多,你们是禁欲主义者吗?怎么不把他领家里来呀?
小多两颊飞红,不好意思地说,领这儿来?这怎么可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