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李东文      更新:2019-10-11 15:17      字数:5041

何向华母亲20岁结婚,到30岁时,成功转型为三个儿子三个女儿的母亲。何向华是母亲这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孩子,排行第七。碰巧的是,何向华的生日也在旧历七月,不过可惜迟了一天,七月初八的夜里出生。生日迟了一天也不要急,她还是有了个很好听的小名,七巧。七巧一直被人叫着,读书才正式叫做何向华,是大哥给她取的名。大哥比何向华大二十多岁,从年龄上说,做她父亲也足够有余。母亲生何向华时已经45岁,没有奶水,向华的大嫂就把何向华侄女的奶水分出一半来给她吃。大嫂的女儿比何向华早出生三个多月。

在向华的心里,大嫂是比父母还要亲的人。大嫂的病一直都没能好清爽,没有了劳动能力了不说,还要时不时吃药打针和吃有营养的东西。大嫂家是没有钱的,最大的女儿,即是比向华大三个月的那个女孩,已经结婚,并且生了两个孩子,在老家种田,自家都照顾不过来。她弟弟也结婚了,结婚时欠下的债还有一大截未还……

向华只是个普通的女孩,生病前是一家小饭店的领班,月薪不到三千。她跟二姐的女儿梁素闻住在离饭店不远的一间出租屋里。钱强生有时候会到这里来。他一来,梁素闻就会到别的工友那里去,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素闻不喜欢这个比小姨大8岁的男人,连话也不大跟他讲。

五一节这天,向华因为前些天一直都是在休息,所以这天觉得身体轻盈了些,早上起来就到饭店去上班。中午饭市过后,她觉得身体发冷,头有些晕,脚步也像前几天那样有些拖泥带水,就坐在空调吹不到的地方休息。她没想到自己坐着也会睡得着,而且还做了个梦。在梦里,她重新变回到四五岁的样子,为了抢玩具跟比她大几个月的侄女打架。向华觉得喉咙在冒火,张着嘴很着急,但又出不了声,心里很烦躁。然后就醒了。醒了后,才记起,医生让她今天到医院去取化验报告。不知哪个工友,在她睡着的时候,在她膝上铺了张干净的桌布。小饭店里做的人,大都有把桌面当临时被子的恶习。向华站起来,两眼一黑,脚发软,险些摔倒。扶着墙去洗了脸,取了一瓶果汁喝了,感觉才好些。

梁素上星期问向华,是不是因为前些时候做的那个人流让她不舒服的,向华想也没想就否认了,她从来就不敢在亲人面前讲半句钱强生的不是,抱怨就更不可能了。

张强生前天打电话回来说可能还要好几天才能回来。向华怀疑他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去做什么赚钱的事,更大的可能回老家处理什么事——或者干脆像自己一样,在凤山市内,躲避某些人,某些事。在手机里,他说他现在在美国,向华也只能相信他的确是在美国。张强生的老家,何向华一次都没有去过,虽然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挺长的了。

好不容易才去到医院,医生看了一眼她的化验单就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何向华的脑袋本来就有些晕,医生这样一问,她呆了一呆才反问:“那我要找几个人一起来?”说完才意识到医生这话说得没道理。

医生手中的笔在桌上的处方笺敲了几下,向华以为他要给自己开药,就小声而懦弱地说:“医生,我们都是自费看病的。”医生笑笑,很随和的样子‘“你们老板没给你们买医疗保险吗?”他问。向华说:“我们只是买了一份一年几百元的意外保险。带医疗保险的社保一个月要几百元的,我们工资那么低,所以大家都不愿意买。”医生转了个话题,问起何向华的个人情况。那感觉就是,一个老教师遇到多年未见的学生,正在亲切地关怀一样。向华意外之余,不自觉间把自己的情况简略说了。她以为,家常唠叨完,化验结果就可以拿到手了,她还惦记着,饭市的时间快到了,她还要赶回去给服务员们训话和检查大家的仪容。像他们这种做街坊生意的小饭店,节假日的时候生意尤其好。

医生还是没有跟她说结果,让她在这里再等等,他去取另外一分报告。门外等了不少要挂了号的人,时不时有脑袋探进来一下以示抗议。

过了一会,医生回来了,让何向华到走廊的椅子上坐着等一会,那另外的化验单还要等一会才会送过来。

何向华等来的是老板娘珍姐。这位医生是珍姐的朋友,他打电话通知珍姐到医院来的。

珍姐的到来,让何向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一颗心怦怦乱跳。虽然有些头昏脑涨,却还能强撑着不让自己失态。

更让何向华胆战心惊的是,医生单独把珍姐叫了进去私聊。

十来分钟后,珍姐手扶着门框招手让向华进去。向华这时正在接大嫂的电话,大嫂说她女婿想到南方来打工,问她有没有办法给他找份工作。大嫂还说,看到女儿家里这样穷,很是替她着急。何向华想问一下大嫂最近的身体好些没有,但问不出来,她怕一问,大嫂又说比之前更差了,怕自己听了会哭起来。珍姐一叫,她惊骇了一下,胡乱掐断了电话。

珍姐和向华坐在医生面前。珍姐用双手把向华的手捧着,放在自己的腿上。不祥的感觉令向华汗毛倒竖,每一根骨头都前后左右错了位一样动弹不得。医生说:“刚才我跟你老板了解了一下你的性格,她说你是个很开朗和很坚强的人,也没什么亲人在这边。”

寂静了那么几秒钟,何向华终于恢复了语言的能力:“有什么你就请直说吧医生,我什么也不怕的。”

“你得的是白血病,”医生说,“急性淋巴白血病。”

知道自己生的是什么病,像心里那块石头落到了地上,何向华戏剧性地松了一口气。她笑了起来,眼角笑出了几根细碎的鱼尾纹。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

近些年来,白血病作为一种有可能被医治的绝症,被《血疑》《蓝色生死恋》这些著名的电视连续剧无限放大后,其著名程度早已经家喻户晓了。

医生说,系统地治疗这个病大概需要40万,如果是自己的亲人捐的骨髓,费用会相对便宜一些。

向华冲口而出:“我只有4000元。”

04

何向华的出租屋并不难找,方宁找到鑫鹏饭店,一问何向华住哪里,就有领她过去了。一路走还一路说何向华的事。

饭店和出租屋之间的距离只有几百米,是饭店后面一条小巷中的一幢四层高的旧楼房。临街的那些店铺,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红红绿绿的很能给主人赚钞票的样子,朝里走几步,格局就变了样,基本上还是手工作坊年代那种灰头土脸的样子。倒是地面,很体面,青石彻的,一方方青石条,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古老的光彩,与白玉兰树相映成趣。

领路的小姑娘说,这房子是老板家的,老板在别的小区买了房子,把这幢旧房子改造一下,以比市价低很多的价钱租给自己的员工住,算是员工的福利。

方宁顺着楼梯往上走的时候还想,这老板还真是不错,员工住的地方比那饭店的大多了。到鑫鹏饭店前,方宁还以为这是间规模不小的饭店,没想到了后一看,还真是有些失望,一楼的大厅大概也只一百平方米左右,椅子桌子,用的是透明油漆,保留了木头的棕色,木纹和结疖都清晰可见。木头的质地不好,纹丑,疖更丑。地板铺的是一般国营企事业饭堂的那样的暗黄色地砖,已经失去了光泽,一眼望上去,就像化了浓妆的女人的脸被泪水冲淌过,到处都是斑驳黯黑。方宁想,那个叫何向华的女孩在这样的地方打工,生病了,就算老板肯帮她,也不一定能帮得上什么忙。

何向华的宿舍的简朴、素雅到这个程度,让方宁有些意外。她以为,女孩子的闺房,多少带点浪漫气息,但她家,素雅得让人不安。这是一间很小的两居室,客厅小得像小户型人家的厨房,小茶几上摆了保温瓶和饭盒,几只杯子,几张塑料凳子,两个塑料衣柜,没有厨房,一扇褪了色的塑料门把一个角落关起来,就是卫生间了。方宁的目光拐过何向华的身体打望她的房间,里面也不比外面好多少,一床一桌一椅,几件挂在墙上的衣服,就是全部。那床上的被子枕头这些,是淡蓝碎花,很寡淡的感觉。何向华的脸,让方宁有些不忍心细看,那是一种残酷的白。

对于何向华来说,目前最应该呆的地方是医院而不是家里,她没住院,只有一个原因,没钱,也害怕用钱。医生把医治白血病的原理、方法、费用等,粗略跟何向华说了一下,她就吓得不敢去想自己的病,也不敢住到医院里去。她存折里不多不少,有4000大元,是四十万的百分之一。五一前,因为大嫂生病,向华寄了些钱回去给她。

在农村生活的18年里,向华听说过,也亲眼目睹过不少人得了病不上医院,留在家里等死。对于何向华这样一个女子来说,几十万已经把她吓迟钝了。

讯问和记录其实有些多余,需要知道的讯息,何向华的工友在电话里都跟方宁说过了。他们是几个人一起打电话的,这个说完,那个补充。方宁到这里来,无非是要亲眼看一下,落实一下。

向华的嗓子有些喑哑,嘴唇有些干燥,留心看时,上面像沾了层银灰色的粉末。也可能是紧张,她不时用舌头舔嘴唇。方宁看到她缩手缩脚的样子,心里很是不安。这个卑微的女孩的命怎么这么苦?

方宁让向华坐在床上,给她拍了几张相片。然后,在方宁的启发下,向华写了求助信:

我叫何向华,是一名白血病患者。家乡在重庆山区,来凤山市打工10年了。我自小父母双亡,哥哥姐姐早已经成家,我在家中排行最小。

我家乡很落后也很穷,交通不方便,他们能筹集给我的医疗费也很少。现在,如果我要治疗的话,所有的医疗费都要靠社会募捐。医生说,做骨髓移植需要40—50万元左右。我属于急性淋巴白血病,如果一切顺利的确话我完全可以康复。现在,因为没有钱,我还没有到医院去开始治疗。

治疗我这样的病,需要的费用太大,我没有办法,只能向社会各界人士求救了。希望热心人能给予我帮助。我才28岁,我不想死……

如果我能康复,我会为社会做更多的好事。

衷心感谢你们!

何向华

某年某月某日

这是个古旧的县城。因为有一条河绕镇而过,因此叫做大河镇,后来改叫做大河县。再后来,县变成县级市,镇也就变成了市。大河其实并不大,中间放几块浮木的话,三级跳远的运动员能成功横跃。经济发展起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改回到很久以前用过的一个地名,凤山市。

第二天,《凤山日报》登了何向华的求助信,后面还附着她的手机号和银行账号。

为了加强文字的说服力,方宁用了两张何向华的照片,都是向华坐在床上的,一张披散着头发,另一张的头发束起来从脖子了绕过来搭在胸前。照片的背景是寡淡的房间。这房间像刻意滤去所有的鲜亮颜色一样,到处都是劝人清心寡欲的单调。背景前面的主角,也很配合,穿一身旧的素色睡衣,像蒙上了灰尘的古旧的国画上的仕女。只是向华那一把头发,黑得不像人的头发,像是不小心滴在上面的一滩墨汁。

要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方宁简单叮嘱何向华几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板娘珍姐带着梁素闻敲门进来了。

珍姐交给向华一张汇款单,是老家的大嫂寄来的,4000元。大嫂在向华寄给她的3000元中添了1000元,又把钱寄了回来。大哥大嫂两人,劳苦一年的存款,可能也就千把块钱。向华拿着钱汇款单,落泪成河。

向华没有跟老家的亲人讲过自己的病,怕他们为自己着急,是她姐姐的女儿梁素闻打电话回去说的,她同时也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妈妈,即是向华的二姐何向芳。五一假期的时候,向华的二姐向芳和她丈夫到这里来过。向芳夫妇中午到达,傍晚的时候就回去了,他们在离这里二十多公里外的一个镇上打工。夫妻俩,一个是流水线上的工人,一个是厂里的保安,都不是有本事的人,请几天假都不是那么容易。他们来的那天,梁素闻还在饭店里上班,假期的时候,饭店里的生意尤其好,素闻不敢请假来陪父母。当然,向芳夫妇是不需要女儿来陪的,他们只是来看看可怜的妹妹。或许是向华刚刚知道这个病不久,也可能因为这个病还没有让她的身体发生质的变化,现在,她只是一天到晚都觉得胸口发闷,整个人软弱无力,提不起精神,生与死、离与散,似乎都还没有开始侵略她的世界,所以当姐姐他们到了后,向华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与他们闲话。亲人在一起,聊起病情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但是,聊又没什么好聊的,到头来,都在为钱犯愁。

向芳一听到治病50万后,就不再说话了。她和丈夫瞪大着眼睛,看着平静的妹妹,半天不敢呼吸。向华就说有些累了,要眯一会。向华并不是有意冷淡姐姐姐夫,是他们令到她太失望,他们的热情比一个外人尚且不如。这个时候的向华是敏感的,虽然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的敏感。向华知道姐姐姐夫也是很穷的人,流水线上的工资,在这里吃穿用度,还要寄钱回老家,供养两个正在读中学的儿女,大女儿素闻挣的钱不多。素闻如果不是跟向华住在一起,怕是房子都租不起。只是,姐姐和姐夫的表现,跟向华期望的相去太远了。向华望了一眼姐姐带来的几个苹果,心里想,要是苹果能变成榴莲就好了。这个季节的榴莲,很贵,味道也很好。榴莲的记忆,像冬天被大嫂强迫穿上的棉衣般,把向华慢慢腾腾地温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