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向华的事,方宁不停地跟大家说话,不停地重复着内容一样的话,关于向华的病,向华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等等。但是,听众们对方宁所说的内容似乎无动于衷,也没有多少人爽快地掏出钱包来。
方宁的嗓子都说得哑了。因为嗓子沙哑,方宁只好不出去采访,把所有的外出机会都让给更年轻的记者,自己静静地坐在电脑前画版。方宁懒懒的不想做什么事。
两天过去了,方宁把椅子都坐矮了一截,也才收到1300元善款。这些钱全部都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高大伟500,赵勇200,两名因为文化低而仰慕气质高雅的方宁的保安每人捐了50元,200元是方宁身先士卒的证明,最后那几百元,则是平时跟方宁关系好的同事。
捐款这么少令方宁有种失败感。
赵勇那200元,让方宁意外地感动了挺长时间。
第三天,方宁决定主动出击。
方宁从来就不是社会活动家,她的出击用的是最直接、最笨拙方法,无非是去到人家跟前,继续宣读那分倡议书。
星期五,方宁的手上有了三千多块钱。报社里有三百多人,平均下来,每人平均捐了10块钱左右。三千多听起来不算太少,但平均摊到每个人头上,则是一个让人沮丧的数字。方宁的情绪又低落了,明白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午饭的时候,疲惫的方宁萎靡不振地去到饭堂,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她害怕地看到不少同事望向自己的表情是凝滞不动的。并不坚强的方宁下意识咬咬牙,沉默着去打饭,再找张无人的桌坐下来,味同嚼蜡地吞咽着。
“嗨,美女,怎么这么孤单?”高大伟端着托盘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来。本就有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我把大家都弄怕了。”方宁小声说。
高大伟说:“不经风雨,哪来彩虹?”
16
又是星期一,刚回去上班,方宁就接到任务,去镇上去采访一个夜总会的老板,说这是为了配合硬广告而做的一系列软广告之一。有同事悄悄告诉方宁,这个老板,跟秃头副社长私交甚好,据说夜总会以俱乐部的名义在报纸做的广告,就是看在副社长的面子上的。但是,方宁是民生版的,难道夜总会也属“民生”?而且,让一个女记者去夜总会那种地方,是不是真的合适呢?
方宁恼火,她高估秃头了,不应该实打实地告诉他,她手上的“证据”其实是假的。她想,如果自己的手上,真的有秃头的证据就好了,他肯定不敢随便乱来。本来,方宁跟秃头达成了口头协议,她把手上的“证据”消毁,从此就跟秃头这个手握大权的副社长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现在看来,算是落入秃头秋后算账的圈套了。
方宁看了看手上的“凤舞九天”俱乐部的资料头就晕,上面写着“世界性的、成熟性的、民族性的”娱乐。方宁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晕眩。从凤山市到那个小镇去需要坐一个小时的班车,一般没有私家车的小市民,谁会到那个地方去烧钱?这样的采访,自己又将如何去定位?又该从哪个角度来写这种王八蛋软文章?难保没有读者投诉——有人投诉了,背黑锅的九成是执笔者;假若应付一下,对方又是领导的朋友。所以方宁觉得自己惟一能做的是不接受这个工作。
方宁在网上写了请假条后,发短信给高大伟,请他批一下,因为她马上就要到医院去看病,再不去就来不及了。然后,方宁跟主管的副主任说要到医院去看病,关于工作,包括那伟大的夜总会的工作,没有办法完成了。副主任平时亦与方宁私交甚好,他提醒方宁,请两天的假是没有用的,第三天回来上班,她未完成的工作,全部的工作,会躺在她的办公桌上。这倒是提醒了方宁,要逃避,一两天是不够的,便笑着说:“我不病则矣,一病则是大病,没个把两个星期是好不了的。”
正想离开时,有人喊方宁听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她告诉方宁,她跟丈夫前几年被国营厂下了岗,左凑右借,买了辆出租车来开,夫妻两个,两班倒,夜里这个开,白天那个开。方宁听得有些糊涂,便说这样挺好的啊,那你们收入挺高吧?女人感觉到方宁的语气稍欠严肃,生气地说:“你们做记者的,打政府工的人,只会高高在上在坐在那里看我们出死力气挣辛苦钱,还说风凉话……”方宁向周围看了一下,自己果然是站着说话的,便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女人说,她打电话来是想向方宁请教一下,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目前这种尴尬的局面,因为她都快想不起自己的丈夫长什么样子了。这女人唠唠叨叨地说着的时候,方宁的手机响了,秃头副社长让方宁到他那里去一下,方宁没好气地对着手机和话筒喊:“我没空,我要到医院去看病!”喊完,掐断了那让她烦恼不安的死秃头的电话。开出租车的女人在电话里关切地问:“方记者,你生病了吗?”方宁说:“没事,你继续说吧——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呢?”女人说:“我想问你,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我们家那张床,从白天到黑夜,都有人睡在上面,不过永远都只有一个人睡在那上面……”
方宁不知从身体哪个地方冒出了一大团无名火来,说:“我的头很痛——对不起,我真的很不舒服——要不然这样吧,你来报社做记者,我去给你们家开出租车,这样你跟你老公就可以睡在一个床上了!”说罢摔电话而去。
在捐款行动中表现良好的赵勇,身穿粉红衬衫黑色牛仔裤的赵勇,关切地给方宁倒了杯水追上来真诚地问:“方姐,你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我月经不调。我不用你送。”嚷罢,方宁也被自己吓得以手掩嘴,脸部滚烫着不知道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众人哄的一声把赵勇笑得面红耳赤。接着,他对方宁说:“方姐,你喝口水,顺顺气——那我就不送你过去了,你亲自去——哦。”这些天来,赵勇像吃错了药似的好脾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宁纵是火气再大,也发作不出来了,叹口气,转身而去。
走出大街,方宁漫无目的又匆匆忙忙地瞎走。好不容易才把内心那团邪火压下去,赌气一样给自己买了一瓶冻得快要结冰的可乐,像个狂野的女出租车司机一样牛饮起来。
方宁打电话给宋飞,想让他跟在医院做主治医师的同学打声招呼,她一会要到他那里去开病假条。话到嘴边了,却换成了:“宋律师,今晚我们去吃西餐好吗?”
宋飞被方宁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有些迷惘。这么主动的浪漫,不是方宁的风格。宋飞担心地问:“亲爱的,你没受什么刺激吧?”
方宁道:“你真是一块木头——等下我去医院找你同学,你给我他的电话吧——去找他是因为了向华,不是为我自己。”
宋飞缓了缓才说:“方宁,我知道你很善良,很想帮这个叫何向华的女孩,但是,你考虑过没有,你是一名记者,不是她的母亲,我建议你对她的事适可而止。你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再说了,你这样做,你们报社的领导也不会领你的情,更不会因此而长你的工资。你能告诉我,你从中得到什么?”
方宁叹了口气道:“宋律师,我知道我这样做有些傻,但这事既然已经开了头,就继续帮下去吧。我保证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会这样了。这是最后一次。”
宋飞说:“你这话不可信,我太了解你。读书人不应该干预现实,而应致力于建构理论这句名言,方大记者,你应该知道的吧?方宁,你听我说,你这样做,做得累死了,能救的——如果她真有这么好的运气能活下来的话——也只是一个人……”
方宁听到丈夫这样说,忍不住想把自己的委屈告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了。她打断了丈夫的话说:“我这一次是来真的,老宋,等向华这事结束以后,我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家里,全心全意地来疼你和你的儿子。”
宋飞说:“如果食言,你就是小狗。”
医生给方宁开了一星期的假条,病因是失眠、偏头痛。
既然去到医院,方宁就一定要去探望一下向华的。走在医院漫长的走廊里,两侧病房里骨瘦如柴的血液科的病人们,时不时给方宁投来可有可无的一瞥。
很意外地,方宁在向华的病房里遇到了她的姐姐何向芳。
刚见到方宁,钱强生喜滋滋地说骨髓有化验结果了,向芳的骨髓可以移植给向华。
这个好消息让方宁吃惊,也有些恐惧,更多的是奇怪。自己分明是刚刚才知道向华姐妹俩的化验结果的,怎么在前几天已经在报社里大肆宣传,而且说得言之凿凿,像早已经知道了一样?方宁暗叫一声好险。接着悄悄而愉快地在心里调侃自己,看来我得的不是偏头痛,而是精神分裂症。
向华还没有开口说话,向芳便苦着脸跟方宁哭穷。方宁虽然知道,虽然与向华有关的宣传搞得有声有色,凤山市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不同程度上作了报道,但真正的募捐活动,在郝大姐正式牵头之下,才开始不久。问题是,这个郝大姐,并不是个十分可靠的人。方宁很想把自己的担忧跟向华说一说,提醒她在跟郝大姐来往时,多留个心眼,但转念一想,郝大姐在向华和她的家人心里,毫无疑问是根英雄式的救命稻草,自己选择在这样的时候来说郝大姐的不是,会不会有枉作小人之嫌?
说了会闲话,方宁才如梦初醒一样拿出报社同事捐的那几千元来给向华。
连把钱给向华这么正经的事都差点想不起来,令方宁对自己的身体的怀疑更添了几分,内心的疑惑和恐惧也增添了不少。其实,方宁一直都担心自己的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一直都想做个全面的检查,但又欠缺勇气。
向华他们自然又是千恩万谢、欢天喜地。
向华的脸色很不好,有气无力地侧卧在床上。自那天参加完车站的捐款活动后,她就一直发烧、恶心,天气不好的时候还会呕吐。方宁看到向华歪歪扭扭地躺在那里,问她为什么不让自己躺得舒服些。向华用沙哑的嗓子告诉方宁,这样是最舒服的,骨穿和麻醉后,仰躺着很痛。
啤酒义卖让向华的户口多了三万多元,加上格兰仕阿德帮她募捐的两万多,还有无数热心人士你三百我五百地凑起来的钱,满打满算,也差不多有十万元了——这十万——大多已经花掉了——这是一个烧钱的病。其实方宁心里也清楚,向华还有最多不超过三万元。三万元,与骨髓移植手术需要的费用,距离太大了,方宁几乎没有勇气跟向华讨论这个问题,怕引起她的伤感。越是贫穷的人,越需要用钱的人,越容易被钱刺激。
向华却很乐观,拍拍方宁的手背以示安慰。
方宁还是不喜欢向华的姐姐何向芳,在妹妹病成这个样子的时候,还苦着脸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的女儿都比她成熟懂事。
“方姐,我刚才跟姐姐讲了,如果我到了那天了,没有办法自己走回老家去了,就让姐姐把我烧了带回去。”
方宁无言。
向华用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又说:“刚才医院食堂的大师傅来看我,说以后我的饭菜他包了。”
向芳终于也露出了一点笑脸来,她用讨好的语气对方宁说:“其实说起来,我妹妹还算是个有福气的人,这么多人关心她,这么多人对她好。刚才那师傅还说,不单单向华吃饭免费,连在这里陪她的人都是免费的。向华的饭菜他们会专门给她开小灶。”“师傅把以前向华吃饭记下的账也一笔勾销了。”钱强生补充说。
方宁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不下去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天来,自己这么容易悲伤,为什么总是有那种落泪的冲动。难道那泪水,非要在众人面前滴下来,自己的心才能畅快一些吗?
虽然何向芳对妹妹的病抱有“敬而远之”的嫌疑,但在向华的心里,在远离家乡的这个城市,姐姐永远是她最近的亲人。正如向华刚才所言,如果她到了火化的那一天,将她的骨灰带回家乡的,是她的姐姐何向芳。
钱强生看到说方宁脸色不是很好,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方宁笑道:“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我头痛,到医院来检查一下,开张病假条,顺便来看看你们。”
方宁说没什么,老毛病,说还要把假条送回报社,就要告辞。但钱强生的一句话,又把方宁留住了。他说:“郝大姐刚才来过,拿了一份报纸来,还给向华拿了些药来。”
是方宁他们的报纸。上面赫然写着一个鲜红的大标题:郝大姐,铁肩挑慈善。副标题是:大善人郝大姐和她的爱心小屋。
方宁心里冷笑,脸上却微笑着说:“不错的,越来越多人关注你这个事情了,所以向芳姐姐,你也不要太担心钱了,面包会有的。”
倒是那两盒写满了英文的药,让方宁有些不安。她提醒向华,吃什么药,最好请教一下医生。
向芳说:“郝大姐说这个药很好的,是国外著名的抗癌保健药,要九百多元一盒呢。”
“九百多?这么贵!”方宁说。
钱强生犹豫不决地说:“郝大姐说这是她送给向华的,不用担心钱——她总是说,钱的事包在她的身上。”
向华撇撇嘴说:“她上次送的那两盒我还没有吃。我问过医生,医生说他也没见过这种药,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方宁便说:“我觉得向华你还是多跟你的主治医生沟通的——是药三分毒。”
呆了一会,方宁实在坐不住了,就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