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盛夏的大街上,方宁眼里所见,都是些会增加她内心烦躁的景象。街道两旁用三轮车装着廉价商品的小贩,用扩音机毫无感情但非常使劲地叫卖,一群民工安静地围在一起一边打牌一边等谁来请他们去做短工,街道两旁的排水口被无情的太阳烘烤得承受不住,一阵接一阵地散发着恶臭,一间接一间的商铺不甘寂寞地放着一些口齿不清的歌曲……乱,到处都是乱哄哄的。
就这样走着,方宁突然对何向芳变得非常理解了。何向芳在妹妹的事情上,表现得如此不近人情的冷漠,并非她心中无情,她只是在逃避。她在妹妹面前无计可施,甚至没有办法坦然面对,笨拙地逃避现实。
方宁知道,手中的这张病假条,便是自己的逃避。这只是开始,是以后所有的逃避的一个并不漂亮的开始。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我要找什么办法来做借口呢?”方宁想。一个念头令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个念头是,人流。
17
方宁回到报社门外,却胆怯得不敢上去,打电话请高大伟务必要下来一叙。方宁这话说得古怪,像临别遗言一样语重心长。
方宁的目光追随着高大伟身穿牛仔裤条纹衬衫的身影由远及近,心跳突然变快,心想,这该死的条纹衬衫真是风骚。突然间又看到赵勇骑着一辆摩托车从车库里冒了出来,方宁连忙躲到树后面。有意思的是,赵勇也是牛仔裤衬衫打扮,衬衫是粉红色的。赵勇也像高大伟那样喜欢牛仔裤配衬衫。
“男人大都不可靠。”没来由的方宁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不管是轻浮的赵勇还是貌似忠厚的高大伟,又抑或是城俯极深沉默寡言的宋飞,都有着鲜为人知的秘密。”
一个人的内心挣扎得越严重,对他人的信任度就越低,想起某人的时候,往往会把他的脸描抹得青一块蓝一块。
高大伟病假条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必呢?逃避也不是办法——你都来到这里了,怎么不亲自拿上去?是什么令你怕成这个样子?”看到方宁疲惫的双眼,他提议到旁边的果汁店坐坐。
“其实事情很小的,”高大伟说;“你不想去采访那个夜总会的老板,直接向上面提出来就可以了,没必要这样做,这样影响不好,对你以后的发展是非常不利的。”
方宁说:“也不完全是。我或者需要一个心理医生,我有很严重的心理障碍了。我很烦,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乱七八糟的,总冒傻念头。”
“比如——”
“比如我每星期都要买10块钱彩票,做梦都想中五百万一千万什么的。你别笑,我希望中了奖后,变成一个说话有底气的人,看谁不顺眼扬手就是一巴掌,打伤了给他赔医药费。我其实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首先要打的人是秃头,然后是赵勇,还有郝志华……”
高大伟笑。
“我还总是在梦中回到校园里,”方宁说,“一连很多天,每天都梦到类似的确场景,校园,图书馆,饭堂,宿舍楼,还有又高又大的梧桐树。让我不安的是,在校园里,我从来就没有遇到过一个人,我非常渴望能在梦中看到谁,但看到整个校园,那么大的校园,除了我自己之外,连人影都没有一个。狗也没有,小鸟也没有。”
高大伟想了一想,说:“梦到校园其实很简单,说明你有很强烈的逃避心理。你想回到过去,或者有了一种想重新学习一门技能的冲动。归根结底,你还是想逃避,你对现实充满不安,找不着北。你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这个愿望这么强烈吗?”
“为什么你对我的想法这么了如指掌?我听你这样讲,都有些害怕了。”方宁说。
高大伟说:“其实,你这样的情形,在我身上也出现过,只不过我没告诉别人罢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从来就不关心我,”高大伟假装委屈地说,“你心里只有一个叫宋飞的男人。”
方宁瞪了高大伟一眼,骂道:“你又来了是不是?”
高大伟说:“迷恋过去,会让我看不清未来。”
“那你现在把自己的未来看得很清了?你的未来又是什么?”方宁问。她在高大伟面前,总是急匆匆地把疑问抛出来。
“努力工作,争取进步,”高大伟说,“这就是我的未来——从小干部做起,一直做到最大的干部,直到退休。”
虽是玩笑,却也让方宁有所感触。高大伟的乐观、平和,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方宁的软弱。“你像个出世的僧人混迹在俗气的凡夫俗子中间一样显眼。”方宁半真半假地恭维了一句。
玩笑归玩笑,正经的事还是要说的。高大伟给方宁带来了当天的报纸。
郝大姐的专访,占了整整一个版,还配了她虎背熊腰的相片三张,一张大的,两张小的,把郝大姐的面容、身材相当全面地展现了出来。方宁面无表情地花了十分钟,把赵勇的文字粗略收集进大脑,笑着说:“这姓赵的文笔其实还过得去,文章写得相当出彩。”高大伟问:“你认为这报道的水分有多少?”方宁思考了一下说:“可能全部都是真实的,没有水分,但是,没有水分,并不等同于真实——我的脚都知道,赵勇这是利用姓郝的女人的局部无限放大,绕开了所有危险的话题——这些全部都是真实的,不可信的真实。不过,这个采访,我看是郝大姐在引导话题而不是赵勇。郝志华这个人我知道,聪明,她要调戏自以为是的赵勇不费吹灰之力。”
这篇长达几千字的报道倒是把郝志华的个人经历做了相当详细的描写,她十几年前到南方来打工,先是在工厂的流水线,然后跑业务,在传销还被描述成新时期的另类淘金工种时做传销,在南方的交际圈迅速扩展以后开始折腾保险。郝志华自称,自己本来在保险业可以大展身手,但可惜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一笔几十万的保险金去向不明。她认为责任不在她身上,并且拒绝承担任何责任,因此厌世,在家里足不出户一呆就是三年。“郝大姐爱心小屋”是她重新投身于社会的惟一理由。说到这个“惟一的理由”,郝大姐说由于她整整几年没有出门,她丈夫就给她订了好多份报纸杂志,让她可以及时、充分地跟当下社会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在报纸上看到太多弱势群体受苦受难的事例,令到她萌生了组织救人于水火中的“郝大姐爱心小屋”。
老实说,这篇报道还相当有趣,尤其是郝大姐夫回忆儿时的经历时,充满了意趣的率直和纯洁,让人觉得,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这样的世界才是有意思的世界。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六个弟弟妹妹,她是这些弟弟妹妹的第二个爸爸和妈妈,照顾他们的起居饮食,把他们引导上正确的人生道路……
“你什么时候把赵勇得罪的?”高大伟从一个无趣的话题转到另一个同样无趣的话题。
方宁很认真地说:“可能是前些时候,就是因为这该死的郝志华。那时,赵勇很积极地和我商量,要我介绍他跟跟郝志华认识,他要去给她做个专访,被我很不客气地拒绝了。还有一次,稍早一些——你还记得那个叫阿仁的打工仔吗?很高很瘦的那个民工,到报社来找我,让我给他找个人买他健康的肾的那个人。赵勇同样提出,要做这个人的专访,我很不客气地批评了他几句——我问他,如果下一次有人要卖儿卖女,他要不要也要写篇报道。比较突出的就这两件事了,我真没想到他这么记仇,更没想到他的能量这么大,居然能让那该死的秃头言听计从。”
“秃头要离婚了,”高大伟说,“赵勇的姐姐赵莉莉跟秃头的勾搭,是赵勇一手保促成的,这事你是知道的。现在秃头要离婚,他需要赵勇促成他姐姐也离婚,并且跟他光明正大地结婚、生子。秃头跟他老婆签了离婚协议书了,现在他老婆跑到美国他的儿子那里去。”
听到这样的消息,方宁在反胃之余也有些不相信,赵莉莉三十岁不到,秃头副社长都快五十了,而且还是个秃头,怎么可能呢?方宁嘴角歪歪地轻笑了一声,像想到了什么邪门的事一样。高大伟看到了方宁的小动作,问她,她不答。方宁想到的是,赵莉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妇,跟肥猪秃头睡在一个床上,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景象?
为了让方宁痛快些,高大伟把赵姓姐弟和秃头副社长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先是由赵勇牵头组织了一次小规模近距离的“旅游”活动,泡温泉,原定的名单有赵勇、赵莉莉夫妇、秃头副社长夫妇,以及副社长的某亲信,最后去的只有赵氏姐弟和秃头,赵莉莉的丈夫和秃头的亲信被上司临时“安排”了任务不能成行,秃头的老婆压根不知道有这回事,还以为秃头去出差。刚去到温泉,赵勇就开始生病,每天都乖乖地躺躲在房间里“养病”,为秃头和姐姐提供了足够的活动空间。
“既然要离婚,为什么还要签离婚协议,干脆离了不更好吗?”方宁问。
“这我就不清楚了,据说是他们在美国的儿子的意见。他请他母亲到美国去一趟,回国后才决定最后离不离。”
“奇怪,”方宁问,“你又不是八卦的人,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这就是高科技给人带来的瘾私无保障的后果了,病毒,”高大伟解释,“前些时候,我们的网站被黑客攻击后,我们的邮件到处乱窜,秃头的信正好跑到我的邮箱中来了。我稍稍整理一下,就把他们的故事整理成一个完整版本的****故事了。”
方宁笑,解恨的样子。然后,她问:“我的邮件没跑到你那里去吧?”
“没有,”高大伟说,“没收过你的邮件,不过有别人的,其中某人在给朋友信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是谁?”方宁问,“你这么完美的人都有仇人啊?”
高大伟说:“我完美?好吧,算我完美,不过,尔之熊掌,彼之砒霜——这个不告诉你,免得你以后也骂我。”
笑过之后,他们都觉得此事比较可怕,就相互安慰了几句,说好以后说私人的事时不再使用单位提供邮箱。
高大伟又说:“想不到的是,那秃头一把年纪的人了,居然还满浪漫的,文采出众,毕竟是老牌名校新闻系毕业的。说他浪漫,是因为他居然准备要带赵莉莉到西藏去看星星,还打算一起到新西兰去看奶牛。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蜜月计划。”
方宁说:“那赵莉莉也就是个乡下姑娘,又没什么文化,哪里能经得住这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诱惑?”
“那是,”高大伟说,“如果我也请你去杭州看桂花,你会不会也受不住我的诱惑?”
方宁骂:“你有没有搞错,人家去新西兰,你才去杭州,未必我还不如秃头那姘头?”
高大伟说:“不是你不如她,是我没有秃头那样的实力。”末了又加了句,“等以后我升了官,有机会贪污了,再邀请你一起到月亮上走走吧。”
方宁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就说:“那秃头怎么这么有钱?先是供儿子自费到美国去留学,又买了两个套间出租,最近听说在深圳还买了房子。他不会是贪污吧?”
高大伟大笑着说:“有这样的可能。”
正相互逗笑着,方宁随意翻了一下报纸,惊诧地发现了一个假新闻,而且作者仍然是风头一时无两的赵勇。
话说昨天中午,赵勇和一名还没有毕业的女实习生——一个还未受污染的女孩,经过一闲置工业用地时,看到有几个农民在放火烧地,就多管闲事地打了119的电话报警。那块地皮被某实力不够雄厚的企业家买了后,用两米多高的围墙围住准备建厂房,后来由于资金短缺,无力发展,只好放在那里长草、养鸟。企业家的几个沾上点血缘关系的农民亲戚看到这么大一块地瞎放着怪可惜的,就厚着脸皮要了来,准备种点菜什么的。由于地闲置得太久,里面杂草丛生,农民们在开荒之前,点火把那杂草烧了。烧便烧了,有那么高的围墙围着,周围空旷得很,火势再大也不会蔓延出来,没想到却被很有正义感的赵勇横插一脚,引来了消防车。
“慢着,”高大伟打断了方宁的话,“赵勇是在事先了解了情况下报警的吗?你又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方宁说:“他是跟农民伯伯聊过天后才报警的。我知道这事是因为那实习生把我当成知心姐姐,打电话把这事跟我说了——她对赵勇的做法不理解。”
消防队员三下五除二就把火扑灭了。那本来也只是平地上的几根杂草在烧罢了,农民伯伯们自己提几桶水也能把火浇灭。消防队员把农民伯伯们教育了一番后走了。他们刚走,警笛声还在大家耳边回响的时候,农民伯伯们又把火点上,把未烧完的那部分杂草也处理掉。
就这件事,赵勇居然写成了一篇一千多字的八股新闻稿,说什么某著名企业,被若干对企事业不满的下岗职工纵火,火势奇大无比,电线都被烧焦了,幸亏英勇的消防队员及时赶到云云。
方宁以为高大伟会很生气地跟自己一起恶批赵勇几句,没想到他居然轻飘飘地笑着说:“大有作为啊赵勇这个年轻人,依我看,他是我们报社最适合做传媒人的,你我都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了。这一回你算是服了吧?”
“他这样做的原因,不外两个,一是奖金,二是名气,但是,他难道不担心做这些傻事的后果吗?他为人处世,难道连最基本的底线都没有?”方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