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拍得不错,纪实的手法,捕捉到两人行动中不少生动的细节。美中不足的是,该影片没有配音,但把周围环境中毫无用处的嘈杂声不加选择地记录了下来。
宋飞“啪”的一声,又把一沓相片砸在方宁面前的茶几上。这些相片是光盘上某些生动时刻的捕捉,多此一举的捕捉。
19
宋飞果然是个好律师,对自己有所怀疑的事情守口如瓶,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却做了这么翔实的“取证”工作。
方宁手脚冰凉,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觉得血都往脑门上冲,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后的方宁,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非常巨大,身体消失了,手脚直接从脑袋里长出来,软得像煮熟的面条一样没有一点力气。她隐约记得,在迷糊的时候,自己变成一条非常庞大的魔鬼鱼,在暗黑的海底浮游着,因为觉得胸口闷闷的呼吸无法顺畅,所以要努力想要向上攀升。
方宁闻到一阵强烈的药油的味道,非常刺激。宋飞在她的人中和太阳穴上抹了驱风油。刚刚清醒了一点儿,方宁的火气又冒了起来,厌恶地抬手去挡宋飞递过来的热茶,把茶杯挡到了地上。飞溅到宋飞脚上的热茶令他猛地跳了起来,圆滚滚的眼睛不遗余力地瞪着方宁,既有心疼,又有愤怒。
宋飞的愤怒在这个时候不方便发作,但他又无法掩饰。
方宁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心脏部位太过难受,像被一团淤泥堵得满满的。宋飞在沉默中递给方宁面巾,方宁下意识接住后,无力地扔到一边。
“真没想到,”方宁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
“我怀疑你们很久了。”宋飞的语调倒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是长期的律师生涯养成的习惯,处事不慌不乱,有条有理。“律师讲究的是证据。”宋飞又说了这句该死的话。
方宁别过头去,望着窗外好一会,不徐不疾地对窗外的树梢说:“这次你真错了宋飞,我跟高大伟只是同事,朋友,很好的朋友,我们没什么都没有,我们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其实我是愿意相信你的,只是……”宋飞的话,还是那么平稳,还是这样不急不缓的像在调解一宗普通的民事纠纷。
方宁觉得内心很苦,这段时间以来,积压在心底下所有的委屈,一并涌上心头。一阵头痛之后,又再晕眩起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宋飞说,“每次听到你跟高大伟通电话时眉开眼笑的样子,我心里就难受。你跟我讲话的时候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没有办法不去就猜测。你知道,我很在乎你,很在乎你对我的感情……”
方宁打断了宋飞的话说:“这就是你的理由?就是你去跟踪我的理由?你找到我跟高大伟怎么样的证据了吗?难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个荡妇?如果我们真的怎么怎么样了,就算你取到证据又能怎么样?如果我要跟你离婚的话,难道我还会在乎你这么一点财产?你太小看我方宁了。你这是自己往自己的脸上抹黑你知道吗……”
“不是……我只是……”宋飞倒是被抢白得无话可说。的确,他手上所有的证据,都是在公众场所的,也没有哪个场景能成为方宁跟高大有私情的证据,怎么看,他们都只是好朋友,关系很密切的朋友——发乎情,止乎礼的好朋友。正如方宁所说,就算她跟高大伟怎么样了,就算他真的有他们的证据,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宋飞越想就越觉得自己愚蠢。
正尴尬地僵持着,儿子和保姆回家了。
吃了两颗安定后,方宁准备蒙头大睡,想起前些天买来“治”偏头痛的药,心血来潮地就有了作贱自己的想法,从那林林总总的药中,每样拿出一颗两颗,悲壮地一仰头全部都吃下去。没过多久,方宁的胃开始造反,连上星期吃的清蒸滑鸡都吐得一干二净。可是,方宁拒绝再吃任何的药,拒绝喝宋飞好心好意倒给她的开水,拒绝宋飞要把她送到医院看的提议,甚至拒绝说话。方宁给自己做一大锅白粥,饿了就吃点,吃过就睡。
要面子的宋飞为了给他跟方宁创造一个冷战的好环境,把儿子送到父母那边去,还给了保姆带薪假期。
回单位不开心,在家里呆着窝心,方宁觉得自己的世界真是太小了,父母的家远在天边,这个城市连一个关系好些的可以让她寄宿的女朋友都没有。
是什么原因让方宁失去所有的朋友呢?是在温暖的家里耽搁得太久,还是因为工作的范围太广?记者,职业记者,听起来像是交往满天下的样子,实质上,作为一名记者,方宁跟别人的关系都不深,每天都有可能认识新的人,每天都在把昨晚认识的人从记忆里抹去,随着“合作关系”的结束,友谊指数也归零。
宋飞却是很沉得着气的,方宁不说话,他也不说,方宁不吃饭,他也不回家吃,每天弄到很晚才回到家里,抱个枕头到书房睡,第二天一大早又夹着公文包出门去。
方宁想,这个世界上,能无条件地对自己纵容的可能只有父母了,丈夫靠不住,同事靠不住,像高大伟这样的朋友也未必靠得住。她明白,宋飞自作主张地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又不肯轻易承认自己错了,该死的面子,该死的男人的自尊在作怪。
奇怪的是,方宁的手机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响过,如果不是每天都能收到一两条“美国巨片盛大放影”“千花商场十周年回报客户大酬宾”之类的骚扰广告,方宁还真以为手机像她的脑子一样也坏了。
到了星期天早上,方宁一觉醒来,想起明天要上班,一个激灵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家里很静,简直是太安静了。儿子不在家,宋飞不在家,保姆也不在家。
餐桌上,有方宁喜欢吃的豆浆、肠粉。
这大概算是宋飞的道歉了。方宁的心温暖了一下。
中午的时候,方宁到面食店吃了碗云吞,然后到鑫鹏饭店找老板娘珍姐说话。这云吞,是方宁这辈子里吃过的最香甜可口。
在小面馆,方宁准备离开时,看到住在一楼的张伯在妻子刘阿姨的搀扶下也进来了。张伯一家原本是住在五楼的,自张伯中风行动不便后,他们就给住一楼的人家贴了一笔钱,换到一楼去了。这无疑是一对老来伴的夫妻,年迈的白发苍苍的妻子照顾行动不便的丈夫。张伯中风后,为了医治他,刘阿姨把住房都抵押给银行了。
方宁他们这幢楼的人,都见证了张伯从坐轮椅到扶着拐杖慢慢走路的整个过程。在天气明朗的时候,老伴每天都推着张伯到外面去晒太阳。那时的张伯很丑,连完整的人形都没有,楼里胆子最大的小孩见他那张歪向一边的,嘴巴鼻子眼睛连在一起的脸都会吓得哗哗直哭。人们经常看到,刘阿姨推着张伯走一会,就会停下来,给他擦擦流出来的口水,在他耳边说几句什么话。每每这个时候,张伯嘴里就会“呜呜”地整出些没有具体意义的声音来……现在,张伯自己能慢慢地走路了。
方宁看到,刘阿姨左手勺子右手筷子,把一个云吞送到自己唇边,试了热后,再送到张伯的嘴里。张伯的脸,虽然比以前好转了很多,但仍然是歪向一边的,他张嘴的时候让人以为不是嘴,是一个长在脸上的洞。刘阿姨把小小的云吞一分为二,分成两次,小心谨慎地放进那个洞中。
方宁想,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吃东西呢?刘阿姨把东西打包买回家不是更合理吗?
方宁正瞎想着,突然听到张伯大喊一声“好香”。“好香”,方宁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刘阿姨说:“真的啊?那我也吃一个。”
他们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其他客人投来的异样的目光视而不见。
方宁看得心里直感慨,一直去到鑫鹏饭店,那几个泡在热汤里的云吞,还是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珍姐看到方宁的时候有些大喜过望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正等着方宁来分享。方宁却莫名其妙地对她说:“我们应该对生活满怀憧憬,我们应该对爱人心存感激。我确信,上帝是存在的……”珍姐以为方宁在说胡话,伸手试她的体温。
珍姐是藏不住秘密的人,连说带比划把方宁拉进包间,像井市小女人一样嘴碎碎地说了起来:“吓死我了方宁,那个郝大姐真不是好人——奇怪,方宁,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好像瘦了很多。”方宁笑着掩饰:“闹了几天肚子——你发现了什么。”
珍姐也觉得郝志华有些不对劲,瞒着大家自己开车去跟踪她。以下就是事情的经过:
9:30,郝志华和钱强生,还有两个珍姐不认识男人,a和b。他们开着辆挺旧的富康去到民政局,钱强生和郝志华一起进去,ab留在车里。10:15,钱强生耷拉着脑袋跟着郝志华重新回到车里,郝志华满脸通红,怒火中烧的样子;
10:45,他们去到本市最牛的上市公司旺达洁具有限公司的门市部,郝志华和钱强生进去。十分钟后,珍姐在街对面看到郝大姐和钱强生在几名保安的“护送”下返回门外,钱强生还是那个熊样,郝志华神情激愤,肢体语言很丰富。
11:30,他们去到凤山市人民政府,还是像刚才那样,两个人进去,另两个留守。也是很快就出来了。珍姐估计,公务员们要么在闭门开会,要么都吃饭去了。郝志华一边走路还一边手舞足蹈地说着些什么,钱强生条狗般不停地点头哈腰。
12:30,他们去到鑫鹏饭店。饭店的部长打电话来请示珍姐,有个姓郝的女人要来找她,要不要招呼他们吃饭。珍姐说不用理他们,按普通客人招待。
14:00他们从鑫鹏饭店出来,在车里休息了半小时。
15:30一行四人,杀到本市最有实力的企业美神电器股分有限公司。一小时后,有110的警车开去了工厂大门,郝大姐他们在警车的“护送”下离开。
16:50,珍姐在闹市里失去了目标后回到饭店,在饭店门外,被刚才那两个郝志华的跟班a和b拦截在门外。珍姐吓得坐在车里不敢乱动,检查了汽车的门窗都上了锁,然后才打电话回饭店求救。正在厨房里干活的小伙子们,蜂拥而上,以压倒性的人数优势赶跑了两个来路不明的男人。
“我被反跟踪了,”珍姐说,“坐下来后,我越想越怕——我真是做了件非常愚蠢的事。方宁你说我到底在做什么呢?像个神经病一样。这天,我都没敢去接女儿,怕他们还在外面等着我。”
方宁安慰了珍姐好一阵子。
还有一些事情,在方宁闭门在家的时候发生了。
由于向华没有钱了,医院没有办法给她做治疗,只在头晕得很严重,呕吐得不成样子,才给她做些应急的处理。
医院方面不知从什么渠道听说了向华拿本钱给郝志华做生意的事,医院行政人员就此事专门找向华谈话。从那以后,医院对向华有了看法。
当向华的存折里只剩下101元的时候,她回到了出租屋。
正聊着,向华打电话来,说要跟方宁借个采访用的录音笔。向华有朋友要把她的声音放到网上去,希望可以帮她筹到更多的善款。
珍姐好不容易等方宁把电话挂断,接着说:“其实,向华还欠着医院二万多块钱,只是因为向华这件事,现在还有很多人是不了解内情的,很多人关心她,所以医院那边也不大敢催着要这笔钱。”
“101,101。”方宁在心里反复叨念着这个似乎带着点寓言意义的数字。
报社办公室主任打电话给方宁,问她下周要不要跟大家一起到海边去玩两天。方宁想也没想就说:“去,一定去。”
自从跟宋飞闹翻后,方宁就特别怕呆在家里。单独跟宋飞在一起还好,反正大家都是面无表情地自干各的事,井水不犯河水,儿子保姆在的话,就有些尴尬了,分明压抑,却要装得比往日更和蔼可亲。
离家前一天,方宁在留言板上写下:方宁将于9月1日08:00——9月3日21:30赴南粤黄金海岸度假,单位活动。
出门前,方宁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礼品袋,里面装着太阳眼镜、防晒油、润肤露、潜水镜、口香糖、九制话梅等。
珍姐的手在方宁眼前挥了几挥,提醒方宁别走神。她提议跟方宁一起去看向华。方宁犹豫了一会后,决定过几天,等自己的精神好些后才去看她。
方宁没有想到,从此以后,她跟向华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方宁问珍姐:“向华给他们做生意的那笔钱怎样了?”
珍姐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