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华精神稍好些后,打电话给钱强生父母。向华不敢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只说是与钱强生一起做生意的朋友。钱父告诉向华,钱强生没有回老家,他们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到哪里去了。向华关切地告诉老人,钱强生在凤山市的朋友们都替他着急,他失去踪影很多天了,有朋友准备到公安局去报案。钱父连忙对这些热心的朋友表示了感谢,但请向华转告钱强生所有的朋友,不必为他的事担心,更不要到公安局去报案。老人一再强调,不要去公安局报案,没这样的必要。
听到钱强生父亲这样说,向华心里就有数了,起码他父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起码他还是生命无忧。
既然远在千里之外的老人都了解钱强生的行踪,那么郝志华必定也是知道的——没准,钱强生出事的时候,郝志华就在一旁。向华分析,如果郝志华并不了解钱强生,并不了解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是不会随便把与钱有关的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去的;再进一步讲,既然郝志华敢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在钱强生的身上,那么,钱强生有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无法露面的了。
向华愈想愈觉得凄凉,为自己,也为钱强生。
向华以为,经过这次无情也无果的搜索后,郝志华这个人跟自己再无瓜葛了。她料想不到,几天后,郝再度带着两个猛男把她带到筹款义卖现场。
22
这次的福利旅游,报社跟旅行社签了协议,以广告替代团费,所以旅行社方面开价较高。也即是说,为了让报社的人觉得物有所值,这次旅游安排的项目不少,除了海边的两天外,第三天回程的时候还安排了去南粤古镇、开平碉楼以及新会侨居等,所以预计要到9月3号的夜里21:00左右才能回到凤山市。
在海边的第二天晚上,方宁的经期突然袭击——提前了好几天,肚子隐隐约约痛得她极端不舒服。无独有偶,这天夜里,一对私交深的男女同事,偷偷去吃便宜海鲜时,不幸吃坏了肚子。于是这三个人,考虑着要脱离大部队,提前回凤山市。恰恰在这时,社里打电话给经营部主任,让他马上赶回去处理一宗合同纠纷案——他是自驾车外出的,因为经营工作的特殊性,社里规定搞经营的同志外出活动时,三百公里以内必须自驾车往返。就这样,经营部主任,在9月3日的早上带了两名弱质女流,外加自告奋勇在路上照顾病号的赵勇,返道回府。
车开了好一会,赵勇悄声说:“如果换了是高主任的话,方姐你的心里可能会踏实些。”方宁笑笑,也不去解释,头靠在他肩膀上。赵勇倒是老实,一路上,身子都没敢动一下。
赵勇拿出mp3,一人一个耳塞,一路听着回凤山市。
方宁后来睡着了,梦到自己变小了,在读小学教室里呆着,父亲却显得比上次回家见到的时候还要老。父女俩并排坐在偌大的教室中央,没有别的人,只有桌子椅子、黑板和讲台,还有从不间断的“呼呼”作响的风声。父亲的大手把方宁的小手攥住,温温的。
经过收费站的时候,方宁醒了,攥住自己右手的是赵勇的左手和右手,他用双手一上一下,把方宁的手包裹着。
“方宁快看,”坐副驾驶座的女同事扭过头来喊,“这里有个帅哥!”方宁顺着她色情的手指从下往上一看,看到收费亭里一张粉嫩粉嫩的小白脸。赵勇骂道:“色鬼!”方宁笑着说:“他长成这样,做这枯燥的工作,真是浪费,他都可以去夜总会坐台了。”女同事说:“我看他去坐台,未必能生意兴隆,他这种类型,大概只有方宁你这种小资情调严重的女人才会喜欢,那些富婆,要的是猛男。”一直没哼声的经营部主任骂道:“你们这些中年妇女真是脸皮厚,说得像经常去消费男妓一样。”赵勇接口道:“如果连方姐这样的人都去找男妓,我也不要做什么记者了,直接转行做服务业。”
又瞎说了一通后,方宁要求停车休息一下。
上午的高速公路,如果不是时不时有汽车呼啸而过,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去处,连绵起伏的丘陵地毯一样铺着厚厚实实的绿色。两个男人在几棵小树旁小解,方宁玩心顿起,扔过去一把小石子后,与女同事笑作一团。
回到了凤山市,时间正好是午饭时间,各自回家。
方宁在自家的鞋柜里发现了一双陌生的女式凉鞋。沙发上,地板上,凌乱地扔着衣服裤子之类的东西。偷情的宋飞和他的野女人带着疲倦和满足睡着了,连方宁开门回家的声音也没听到。
方宁用手机拍下了这经典的画面,然后说:“宋律师,你们该起来打扫战场了。”
23
不知道是工业发展导致人民的身体变差,还是因为南方这片富裕的土地喜欢拿穷人开涮。当方宁还在为家里的丑事上火的时候,又被派去做一个下肢瘫痪的病人的专访。这个名叫阿宁的病人,男性,三十岁,电子厂的技术员,妻子是同厂的普工,家里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一年前,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阿宁晕倒在一张正在修改的图纸上,醒过来后,双腿就变成了两截木头。
阿宁的身体一向都很好,从来就没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当初,他从老家的工厂辞职时,没有把关系理顺,所以档案、社保这些东西,全部都在老家,也就是说,他也跟何向华一样,是个没有医疗保险的人。半年前,他又添了肾炎。
阿宁这个名字不停地在眼前跳跃,令到方宁心里恨恨的,很想拿把刀子把那个跟自己的名字一样的宁字挖出来。
阿宁工作的那企业,给报社传来了非常详尽的资料。还没有看完资料,方宁的心里就有些抗拒,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还要做什么专访?随便从街上拎个人上来,剪刀加浆糊,也能做一篇报道。
“宣传一下,然后向社会募捐,何必采访?”方宁心想。正想着,秃头在内线电话里直接通知方宁,要到企业去,扎扎实实做好一篇访问,志在宣传企业。
所谓的救死扶伤,其实是给企业做有偿广告。自阿宁生病以后,电子厂并没有辞退他,而是让他自己感觉到身体可以的时候到单位来上上班,需要看病,或者要在家里休息,打电话回来交待一声就可以了;更让人感动的是,老板,这个私营企业的老板,还把阿宁在老家的父亲也请到厂里来做保安。这样的报道,对企业、报社和阿宁,都是有利的。方宁这样安慰自己。
在资料的前面提到,在阿宁老家,还有一个生活无法自理的老母亲、两个在老家上小学的孩子,这三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人,在家里如何过日子?
方宁打电话过骈,阿宁的女同事告诉方宁,阿宁这几天不舒服,在家里休息。方宁又问,阿宁是不是经常不舒服。女孩说是的,一年的365天中起码有200天阿宁都不舒服,都无法上班。方宁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女孩,阿宁的工资是不是也跟大家差不了多少。女孩说是的,阿宁比她还要高一些,因为阿宁的工龄长些。方宁又说,那你们对阿宁没意见吗?女孩说没有意见,他身体不好嘛,再说了,工资是老板开的,爱给谁给谁。方宁拨通了阿宁的手机。电话中的阿宁,刻意的平和,让声音失去了弹性,显得毫无生命力。他告诉方宁,找媒体这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因为他觉得自己欠了老板太多,所以想通过媒体宣传自己的同时,把老板的企业也炒作一下。
找方宁来写这篇报道,也是阿宁的主意。他说他知道所有关于何向华的事情,知道方宁为了那个叫何向华的白血病女孩,做了很多努力。
连篇累牍的恭维,像铁片划过玻璃发出的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
“请问方记者,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厂里来采访?”
“这个……这个要看我具体的工作安排的。不一定是我去的。”
“一定要你来的,”阿宁说,“我们都觉得你的文章写得最好。老板说了,你来了之后,让办公室好好招待你的,他们还给你准备了礼物……”
方宁当即决定,不接受这个工作。不外出采访的理由是生病。这是目前她惟一能摆得上台面的理由。虽然,她已经生病了很多次,但谁又能证明她的身体真的没问题?
为了更逼真、更真实,方宁请办公室派车送“头痛欲裂”的她去医院。
恰恰在去医院的途中,珍姐打电话来给方宁,邀她一起去看看向华。因为珍姐的电话,方宁才想起,向华有很多天没有给自己打电话了。
向华欠着医院一笔费用后,坚持要出院,医院也没有难为她。从医院出来后,向华惟一的愿望是尽快回到老家。她大嫂在电话里说老家有个悬壶济世的老中医,治这种病是很拿手的,方圆几百公里的人都慕名去请他看病,而且老中医的收费也远比城市的医院便宜,有些实在拿不出钱的人家,他甚至不收钱。
珍姐还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说着向华的事,方宁听得头皮发麻,生硬地掐断了电话。
到了医院,方宁刚把司机打发走,转个身,见了鬼一样撞见赵勇站在前面看着她笑。
赵勇听说方宁又病得要到医院去看,急忙找个借口跑到医院里来等她。方宁知道自己应该表示一下感激之情的,但她没有这样做,她的内心没有感激的念头,甚至有点恼怒。感觉上,赵勇这个好事之徒侵犯了自己的私隐。逃避是最不入流的做法,但方宁惟一能做的是逃避。其实方宁心里明镜似的,自己与报社脱离关系就是最完美的逃避。但是他做不到,脱离报社等于脱离社会,脱离谋生的环境,那么自己以后就得全心全意地依赖宋飞过日子。宋飞都那样了,她又如何放得下自尊?做了这么多年的媒体,真不在这个行当混了,真的人脱离这个复杂的舞台了,方宁又感到前路茫茫,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
赵勇说:“如果你不想做那事情,可以让别的人去做嘛——不管你让我去做什么,我都是十分乐意的。方姐,你应该明白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
“走吧,”方宁说,“你请我吃顿西餐好不好?我饿了。”
赵勇大乐。
方宁又说:“吃过饭后,你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也没有在医院里见过我。然后我自己再到医院检查。”
在西餐厅,方宁鼓起勇气对赵勇说:“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的。以前,你我之间有不少误会,但你对我也没造成什么过什么伤害,我对你也不见得好,所以,在我面前,你没有义务忏悔的。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友善吗?通过这段时间我对你的了解,你其实并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人,但是,赵勇,你能告诉我,你希望从我的身上得到些什么吗?请别跟我说是爱情。我不相信爱情,也不敢相信你我之间会有什么狗屁爱情。”
赵勇说:“我希望爱情是我的动力,但我不敢肯定是不是。爱情似乎不是这样的——你我之间,就算存在那么一丁点儿爱情,那也只是我单方面的暗恋。我不知道你把爱情给了谁,但我敢肯定我不是那个幸运儿。高大伟也不是,你跟他之间同样没有爱情。但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自己能让你变得稍稍开心一些,我就心满意足了。请你不要怀疑我的诚意,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觉得,在你的身边,需要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一个永远也不愿意看到你困扰、忧伤的朋友。”
感动过后,方宁说:“可是,我方宁何德何能,要你如此礼遇?”
赵勇正式道:“方姐,请你相信自己的价值。你有资格得到天下间所有人的祝福。在我们报社,最单纯,心地最善良的那个人就是你,你知道吗?”
方宁拍了拍赵勇的手说:“恨不相逢未嫁时。赵勇,听姐的话,找个好姑娘,轰轰烈烈地去谈一场恋爱吧——有了爱情,你的人生便会充实很多。”
说到了爱情,方宁想起了宋飞。伤口被撕扯开来,她黯然神伤。
但很快,方宁就恢复了常态。她请赵勇有时间到向华那里去看看,她说本来想亲身去,但自己的身体也不大好,心情也跌到了谷底。
赵勇说:“这是我惟一无法答应你的事。对不起。”
“为什么?”
方宁的手机响了很久,她都没有接听,然后直接关机。是宋飞打来的。
赵勇抬起头来,望着餐厅米黄色的墙壁说:“我给郝志华逼着写下保证书,永远也不再过问何向华的事。”
“什么保证书,为什么会这样?”
赵勇说:“如果我违反了跟她的约定,会很麻烦。我有什么事,甚至我死于非命,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我姐姐不能有事,我姐姐的孩子不能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