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的建议太好了,党政两套班子一致同意开发旅游,认为发展旅游是徐山乡改革开放、开拓进取的需要,是围绕经济建设这个中心、发展徐山经济的需要。会议还通过了我的提议,请你写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宣传,就按你说的话,让大家都知道徐山是怎么回事,把咱的优势宣传出去,请有钱的人来徐山投资,徐山乡还愁富不起来?人家九寨沟比咱偏僻得多,从前也比咱穷得多,现在不出名了吗?出名了就有人去看,旅游就发展起来了。咱徐山也一定能达到。如果你这篇文章打响了,发表了,我负责把你调咱乡里来,我和县里都熟。你来在咱乡先当秘书,咱乡里正缺一个秘书。这也是两套班子成员的意见。”
06
那一天,杜书成彻夜未眠。
他中午喝了点儿酒,他的酒量还不足以应付那些豪饮的人。林一生说过,不进官场先练酒场。看起来这酒场绝对学问多多。他过去把一些官员想得太美好。其实在酒场里,尤其当他们半醉之后,当他们认为不必戴假面具之时,可以说是丑态百出的。酒的发明者想没想过,它给后世究竟带来了什么?《圣哲芳规》记载,“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国者!”可是,李白却斗酒诗百篇,成为诗圣。苏东坡说,“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酒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他头痛,想呕吐。
林雪说:“想哕就哕吧!”她拍着他的后背。
是她把他用自行车驮回来的。她给他倒了水,叫他喝。她不想让他喝酒,可又不能不让他喝酒。许多情况下,没有酒是不能成事的,她明白,她懂这个道理。于是,她没有阻拦他在酒桌上“拼英雄”。每当他端起杯时,她心里都要紧张一下,看他一仰脖子喝了,都要皱一下眉头。他喝醉了。她想,也值,今天一趟镇上没白跑,杜哥出头有日了。徐书记都说了,那么多干部承诺,给他安排当秘书。到底杜哥有学问,有学问的人就不一样,到哪儿都受欢迎,调动工作都这么容易,几句话,成了!太顺利了,想不到的顺利!
林雪又给他倒了一大杯开水,见杜书成有些醒酒了,跟他说:“天不早了,我得回家了,自己照顾好自己哦?”
林雪走了。林雪一走,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听见外边风的呼啸,风打着他的屋子,呼——呼——呼——,从门窗和墙的缝隙吹进来。这破屋子!但是倒好,凉爽爽的。他心里禁不住一阵窃喜。他知道自己决非久居人下之人,今天已见了一线光明。他们真能喝!他想,徐书记海量,他们个个都是“酒精锻炼”的人。出道还得学着点儿。我咋不争气呢?喝了那么几杯就不行了,就醉熏熏的了,以后怎么应付场面呢?酒在习,马在骑,得多喝,喝的场多了,酒量就上来了。人家也不是一上来就能喝斤把二斤的。徐书记是从大队干部一步步上来的,酒量也是一天天炼出来的。
我得感谢林雪,林雪知我,林雪给我创造了机会。又是一个知我心的人!戚素梅一眼看透了我的心底世界,她太冷峻。林雪是为我好,林雪不愿我在山沟里呆一辈子,林雪是有温情的。我不会在这儿看一辈子林的,不会,绝不会!我从小就立志出人头地。有人来“杀”我的“羊羔”了,我是不会让他“杀”成的。我忘了游戏规则,勇猛地扑向来“杀”我“羊羔”的孩子,把他揍哭了。他去找我爸爸,说我坏话。我才不理会什么游戏不游戏的呢,反正我不会让他“杀”我的“羊羔”,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力。我的“羊羔”都服我,愿意跟我一起玩。我成了孩子王。我尝够了当“孩子王”的美好滋味。谁有好吃的都拿给我。可是,后来我却又尝够了没有权力的苦头,我的一家也都尝够了没有权力的苦头。那是升初二前的暑假,队长派我到南地放水,收工回家,我见地头有一片野绿豆,就薅了一把。队长见了,就让民兵排长逮住我,开了社员大会,批我偷盗集体财产。还要通报学校,叫学校处理我。我那个难看,有老鼠窟都得钻进去。我想我这辈子是完了,捅到学校,非开除我不可,上不成学还有什么前途,就想死不想活。
批判会结束,我耷拉着头,谁也不敢看,就往庄外跑,我是想死了算了。我来到那条小河边,坐在树底下,伤心的落泪,接着抽抽搭搭出了声,然后是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子,我又想,就这么窝窝囊囊死了吗?值吗?可是不死又咋有脸见人呢?不死也没有前途了,没有前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死了也是向队长的抗议,证明他是冤枉了我。就死吧,死给他看。我死了爹娘咋办?爹娘还能活吗?正犹豫着,爸爸找来了。爸爸见了我,也哭了,爷儿俩抱头哭成一团。哭一阵劝我一阵,直挨到天黑,才躲躲闪闪的回了家。娘见了,更是凄凄惨惨惨惨戚戚,那一夜压根儿都没上床睡觉。娘还告诉我:三年自然灾害时,家无升粮,甚至连野菜也吃不上。那时候他们刚结婚,爷爷奶奶饿的得了浮肿病,不出一月相继死去。娘饿得头晕眼花,爸爸只剩下骨头架子,眼看都得饿死在家里,娘就对爸爸说,听说东北能找着活儿干能吃饱饭,你就先逃个活命吧,混好了捎个信来我再去。一个月黑头加阴天,爸爸挟着破棉袄,偷偷摸摸离开了老土墙屋。娘说,她的罪就来了,队长仗着手里的那点儿权力,扣她的口粮,她一连几天没有吃的,她不得不半夜爬到队长家,向他乞求。
我曾经猜想……啊,不!娘爬到队长家,给队长磕头,求队长分给他一份口粮。那是何等的耻辱!如果爸爸是队长,如果爸爸有那个权力……
三皇五帝、秦皇汉武,不都是争的权力吗?不都是因为有了权力才成就的吗?为民生济苍海的伟大抱负必须通过权力才能真正实施,没有权力你也做不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有大人物说过: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丧失一切。权力权力,根本是权,力从权来,权能生力;利也从权来,权也能生利,所以才有“权利”之说。向往权力是人的天性。连猴子都知道争当王,争那个权,何况是人!
我要写好这篇文章,这是我的“敲门砖”。题目叫什么呢?这里有个古徐国。《这里有个古徐国》?对,就叫《这里有个古徐国》!他挣扎着坐起来。头又是一阵晕眩。不,这个题目不好,不严谨。这里有个古徐国?应该说“这里曾经是古徐国的区域范围”。要用个严谨的题目。不,还是用《这里有个古徐国》吧,这个题目吸引人,给人的感觉是有力度,有震撼。全文分几个部分论述。重要的是引经据典,让人相信。论文的要求。徐书记叫重点写开发的前途和招商引资的愿望。引经据典,资料不在手头,我能记得准确吗?没问题,大部分用史料的事实,记得准的再引用原文。
文章写作不愁,可必须“百发百中”,不能放“空炮”。报社给用吗?报社每天收的稿子那么多,编辑谁看?记者写的东西都扔的多了,自由来稿谁给编?稿子质量再高怕也没用。如今的报社也不同以往了,都是“向钱看”,腐败之风刮得“清水衙门”不清了。发稿凭关系,没关系休想发稿,早已是一些新闻出版部门的众所周知的“潜规则”了。咋办?找门路?妈的,这成了啥啦!适者生存,那就找吧!找谁呢?
他喝了两口已冷得砸牙了的茶,重新躺下,用一只手去按太阳穴。
“戚素梅!”他脑际里突然闪出这三个字,闪出一个优雅稳重的形象。戚素梅应该有办法。戚素梅的一个亲戚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戚素梅就是通过他安排在市里高级中学任教的。她的这个亲戚是什么职务?管他什么职务,兴许能帮上忙。好吧,就这样决定了。等见了报……现在的问题是,必须先写出来,要写得满意,有分量,有说服力。
他把油灯捻亮一些。灯光刺得他眼球发痛,头也痛,又是一阵恶心。
这酒!他又有几分恨了。为啥要喝它呢?不喝不行吗?酒过伤身。我晚上没法写了。没有稿纸。油灯太暗。原始生活方式。应该装电灯。电线怎么扯呢?从小院到这儿有二、三里远,电工是不会白给干的。哎呀,林雪怎么走的呢?二三里的山路,够吓人的!她走的时候天还没黑吧?大概没黑。没黑她干嘛给点亮了油灯?还是黑了。她不会出意外吧?到家她爸妈又要训她啦!……不写了,睡觉,天亮以后再说。
他吹熄了灯。
可是他睡不着。这一次他的精神全集中在了他的即将见报的文章上。他想啊想,然后忽地一骨碌爬起来,全不顾了酒精的作崇,点亮灯,从抽屉里摸出活页纸,拧开钢笔帽,坐在床沿上,“刷刷刷”写起来。
这里有个古徐国
一 鸣
他停住了,是用“一鸣”的笔名,还是用“杜书成”的真名?“一鸣”是他在学校写文章用的笔名,同学们都知道“一鸣”就是杜书成,杜书成就是“一鸣”。就用“一鸣”这个名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意思耐人寻味。一个人有笔名,更说明是经常写文章的有才气的人。笔名用长了大家自然知道是谁,还怕别人不知道吗?“一鸣”好。
确定了文章署名后,他继续写下去。
古徐国对于徐山乡乃至临黄市来说,是陌生的。然而,她就在我们身边。走进徐山镇,你会发现,这里大多数房屋破旧,街巷窄小,乡政府所在地则是一座早该扒掉的古城堡。可是你不要以为这里贫穷,人们盖不起房子,乡政府无力搬迁,不,他们是在用自己最地道的传统情结,保护着这片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因为他们守护着的,正是古徐国遗址。
两三千年以前的古城堡保护得如此之好,在世界上也不多见。
那么,徐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与现在的徐山乡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在徐山乡发现古徐国遗址有什么意义吗?
他呷了一口茶。茶叶味儿不浓,是一种劣质茶。
徐山是偃王避战处,似乎是不错的。但是究竟徐山在哪里?徐山乡为什么没有叫“徐山”的山呢?徐山乡应该有叫“徐山”的山。如果徐山乡不是历史上偃王避战的徐山还有意义吗?缺乏考证,现在无法考证,也不能考证,只能借“名”发挥,断定徐山乡就是当年偃王避战的徐山。这样对于发展徐山乡经济有好处。模糊哲学。历史上这种事情多了。寻访徐山,在徐山乡寻访不到呢?建议徐书记把某个无名山头就叫做徐山。可以立个碑。我来给碑写碑文。人为操作?没有办法,为了前程。我是学历史的,这一段历史是存在的,只是地理位置尚无确考。这就好办。徐山就是“徐山”,现在的徐山乡就是徐偃王避战之地。逻辑上能够说得过去。他又写道:
徐偃王“仁而失国,”百姓随之者数万,他们来到现在的徐山乡,后来,兵分两路,一路由他本人率领顺水路入海至浙江舟山群岛一带,一路由他儿子宗率领到了彭城,被周穆王封为国君,袭其父位。徐宗做了徐国国君后,在徐山立祠纪念乃父,并建了徐城,即今徐山乡政府所在地……
这样写行吗?学术界会怎样看?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下笔再写时,笔管里没了墨水。他拿来墨水瓶,旋开盖,又拧开笔管,插进去吸满。这时他发现,天已大亮。他熄灭了灯,打开门。
啊,今天的天气真好!
07
次日,杜书成去临黄市高级中学找戚素梅。在学校传达室门口,他问:
“请问,戚素梅老师在吗?”
“正在上课,请登记一下。”
学校门卫从窗口递给杜书成一个登记簿,要他填上姓名,性别,年龄,找谁,有什么事,几点几分,等等。
他照着做了,但心里却有点儿不耐烦。不耐烦归不耐烦,他没有表现出来,只苦笑了笑,填好表递给门卫。门卫浏览了一眼他填的表,拉开门,让他进了传达室,并指给一张条椅让他坐下等着,等下了课再通知戚老师来会见。
他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小小的中学校找个人就这么繁琐。他转而一想,也是,他们不认识我呀,如果我是他们的局长,还用登记吗?还用这么枯坐着等吗?门卫还是很客气的,没让他在外边站着。不能怪他。有制度呀,有规定呀,人家是在例行公事。他这样想着,就把手摸着包里的那叠活页纸。
关键要把稿子发出去。他想,咋跟戚素梅说呢?唉,发个稿子也得走后门!我要是宣传部长就好了,我送给他的文章敢不发?写得真不错,他自己十二分的满意,如果纯粹以质取文,准能上报无疑。但是世风不同了,能拿诺贝尔奖金的作品,他就不给你发,你有啥法子?再好的文章不发表出来都等于零。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是截至目前为止的唯一的机遇。
他看见戚素梅好像一脸疑惑,朝他走过来。她穿得略显雍容,走路的步伐似乎也比前老练多了。毕竟是教师,为人师表嘛。
互相问候了几句,杜书成就把找她的意图开门见山说了一遍。
“我没有把握。”戚素梅想了想,真诚地说。
“这可关系我的前途命运啊!你知道,我竟被分到了林场。你看……”
“真的,我只能……”
“你还等着上课吧?放了学,我请客。”
“这……”
“就这么定了,我在外边等你。”
晚饭是在玫瑰酒楼吃的。杜书成还是第一次踏进这么高档次的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