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吗,好家伙,今天的《临黄日报》,差不多两个版,那篇报道,精彩极了!”
尹兰指的是那篇写杜书成的长篇通讯《明知火中险,偏向火里冲》。杜书成已经看过了。马家太的文笔真不错!他看过以后的想法就是,不愧是搞文化工作的,文彩蜚蜚,想像力丰富,我干巴巴的几句叙述,他就给演绎了一大篇,有声有色,震撼人心。了不起!他如果在报社工作,肯定能成为“名笔”。
“年轻有为呀,杜书成!”尹兰鼻子歪了一下。
“尹科长,栽培了!”
“不敢。你叫我尹大姐好了,我才比你大几岁。”尹兰的表情瞬息万变,捉摸不定,这会儿笑得很灿烂。“这么年轻,就出了大名,铺天盖地,广播、电视、报纸,好家伙,大有炸平临黄之势。”
“尹……大姐,你老跟我开玩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走了?”
杜书成见干部科的几个人都不在,他本想来发泄发泄心中的郁积或者套近乎的想法都不能实现,又碰见尹兰半奚落半认真的态度,觉得他真不该来此“登门拜访”,就起来想回去。
“看你,几句玩笑就担不起了?还想干大事哩!夫大志之人,必胸怀天地,放眼宇宙,壮烈如铁,柔情似水,能忍胯下之辱,能吞昆仑之山。”
杜书成见她说出这一番话,竟愣住了。这女人不简单呢!
“好啰,好啰,杜主任,小老弟,不说了,不说了。坐,坐,坐一会儿再走嘛,既来之,则安之,和姐姐聊一会儿,我一个人没事干,挺寂寞的。”
杜书成只好又坐下了。
“来,给你一杯水,上好的茶叶,特级龙井。是吧,味道不坏吧?”
杜书成呷了一小口,品品,咂咂嘴,点点头。
“常来姐姐这里,不会有亏吃,走的时候带一盒,比办公室里发的茶叶好得没得比了。”尹兰拉开抽屉,拿出一盒龙井茶,晃荡着。“我这个人哪,有时候神经质,我知道的,可是我的心思不坏,是乐于助人的那一种,相处长了你就知道了。”
停了一下,抿了一口茶,她又说:“不过呢,有些道道你是不知道,那件事也不能怨我一个人。那时候我们部里有一个领导正好想安排一个人,他跟僮县长说了,僮县长模愣两可,就把你给顶了,我哪里顶得住?我原说几个月后再设法调你的,比如把你调到乡镇,再调到县上来。那样倒胜似当办公室副主任。你大概不清楚,县长、副县长,县委书记,副书记都是从下边提上来的,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从办公室永远也当不了县长、书记。从这个角度说,也能补偿对你的不公。”
看杜书成似信非信的样子,她说:“你不相信?除非干部政策变了。******不是早就讲过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吗?从乡到县,从县到市,从市到省,从省到中央。你以为国家机关那么多人都能当中央领导吗?一个也没有,中央的官都是省里提拔起来的。你看看,哪一个不是?”
杜书成想了想,点点头。
“仕途上的事儿,哪一条是正道?哪一条不是正道?给你个局长当你以为就好吗?那是把你固定起来了,再也别想有更大头绪了。”
“可是,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那是要时间的。”
“我在徐山乡‘代理秘书’不是很好的机会吗?我有了台阶,你的想法也实现了,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是啊,可徐山那边没有呈报呀,谁知道哪?”
还是徐一鸣的错。杜书成想,他妈的徐一鸣,等死吧你!我无缘无故被你耍得七上八下,你凭什么?说出来谁能相信,不合情理呀,这样的情节写进小说也会被读者认为是蹩脚的情节,没有合理性啊!然而却真真实实的发生了。荒唐啊,荒唐!
“不过呢,”后来她又说,“现在你回县里来了,又是无人不晓的大英雄了,也许情况就不一样,就有升迁的机遇也未可知。好像是吧,最近我听说有地方有个办公室主任被派到下边任正职了,可要上来还是要绕个大圈子的。”顿了一下,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换了个话题说,“名人有名人的得意处,名人也有名人的压力和烦恼。这些,你以后怕也避免不了。”
“谢谢尹姐提醒!还请以后多提携!”
“我想问你一件事,”尹兰郑重其事起来,“告诉我,你昨天烧的什么东西?你说你喝多了,把同学给你的信烧了,我不信。”
“真的,尹姐,我喝高了,回来吐得一塌糊涂,我怎么去打开的煤气炉烧的,我都不知道。那是我刚接到的一封信,一位女同学的,我心里烦,恨乌及屋,就烧了。真不该在你们面前烧。”杜书成掩饰着。他已经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了,心里早已做了准备。
“不对,到今天早上还有一股子焦塑料味儿哩!”
“那里边有两张照片,是那个同学的生活照,恶心,可能就是那种胶片的味儿吧?”
尹兰想了想,说:“就是的。”
“对不起,不该在你家里烧的,我喝高了,到现在还难受呢!当时我可能觉得那封信该烧,恶心的照片也该烧,我到哪儿弄火烧去?就在你家烧了。实在对不起,污染了你家里的空气,扫了喝酒的兴!”
“都喝多了,老刘喝得死猪一般一夜没动,我也头疼得炸了似的。”说着,她下意识地去按了按太阳穴。
“给你增加麻烦了!”杜书成站起身毕恭毕敬的样子,说。
“好啰,好啰,只要咱们尽释前嫌,比什么都好。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
面对重权在握的县委书记和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不“尽释前嫌”还想怎么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杜书成不无欣慰地说:“对,对,对,尽释前嫌,不拘小节,携手并肩,共创未来,十六字方针,怎么样?”
“好,好!”尹兰秋波荡漾,望着杜书成,心想:这家伙还真行!
30
出了组织部大楼,见大院门口黑压压闹哄哄的一大片人,杜书成初进县大院,不知深浅,好奇心强,虽然心里想着“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但还是禁不住“诱惑”,就走过去看热闹。
那是上访的群众,有五六十人,大都是上了年纪的,有男也有女。他们要往大院里闯,被门卫拦着,还有几个公安人员,挡在进门的地方。信访局的同志在做思想工作,要他们派出代表来,一个人,二个人,三个人,最多五个人,到办公室谈问题。信访局办公室就在大院门口,接待很方便。但是那些人并不选代表,只在那里七嘴八舌,你说,我也说,闹得信访局的同志到底也没弄清楚他们反映的是什么问题。
杜书成以前没见过这阵势,什么上访不上访的,他脑子里没有这种概念。不过他知道这些人不好对付,那么多人,特别是老农民,都想把心中的话说出来,把问题反映出来,你一言我一语,谁听谁的?只要他们看准了“目标”,“攻击”起来,准叫你焦头烂额。他转身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哎,哎,哎!”一声比一声大,从嚷嚷声中突出出来。“那不是杜秘书吗?杜秘书,杜秘书……”
杜书成回头看了一眼。
“不认得了吗,杜秘书?那天你去问过俺炮楼修路的事儿的,这个事儿给你反映过。”那个花白头发的老翁声音倒是洪亮得很。
洪亮的声音将那些门卫、公安局以及信访局的同志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他们又顺着那个洪亮的声音所示的方向,看见有人正往里走。
有人认识他,就喊:“杜主任,杜主任。”回头对其他人说,“这就是新调来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杜书成,那个扑火英雄。哎,杜主任,他们认得你,你就来跟他们解释解释吧,劝解他们回去,春季生产大忙的,有问题看县委怎样解决。”
信访局的同志像来了救兵似的,马上就过来两个人,跟杜书成握手,向他“汇报”工作。
杜书成这个时候意识到自己多事了,但是没有办法,已经撞上了。过问吧,他心中没底儿,不知这事情会怎样发展,弄不好会影响仕途的;不过问吧,人家信访局的同志找来了,说得那么恳切,自己扭头就走,肯定他们要反映到县委县政府,对自己的前途绝对不利。一个是冒险,好与坏各占百分之五十,一个是绝对不利,他用十几秒钟的时间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回去问一问,好歹也是徐山的“父老乡亲”。
他跟着信访局的同志回到大门口。
信访局的那位接待科的李科长向人们摆着手:“这是咱县委办公室的杜主任,你们都认识的,熟人嘛,有话好说。”
炮楼村的来访群众安静下来了,你看我,我看你,有几分钟时间鸦雀无声。
杜书成站在人堆里,看大家都不说话,就说:“乡亲们,有什么问题,咱们一两个人从头到尾说说,然后我再和信访局的李科长他们商量商量,该怎么答复就怎么答复。好不好啊?”
人群里又一阵骚动,嚷嚷声再起。
停了十多分钟,杜书成觉得这样下去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就笑嘻嘻地大声说道:
“乡亲们,咱们来一趟城里不容易,有什么问题还是推举两个人出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反映反映,这样好解决问题。”
于是,没多大会儿,人群就重新安静下来,那位声音洪亮的花白头发老翁,还有另两位稍年轻一点的人走出来。那位花白头发的老翁向杜书成介绍说,这个叫徐创业,那个叫钱会友。大家拉拉手,杜书成就和他们一起走进信访局接待处。杜书成叫李科长给他们仨倒了开水,又放了茶叶,递到他们手里。三个人被感动了一下。
杜书成说:“信访局的同志都很辛苦,咱们炮楼村的老少爷儿们也很辛苦,有啥问题就说吧,解决完了还得回去,地里忙了吧?”
“忙呀,庄稼人哪有闲的时候。”有人回答。
“就是呀,咱耽误不起,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季,咱谁能眼看着地荒了?”
杜书成几句话说得三个人低了头,他们大概在惦记地里的活儿呢。
“杜……杜主任,你是知道的,”那个老翁首先发言,“咱炮楼修路,集了多少钱呢?二十万!可是满打满算花了多少呢?十万多块。剩下的八九万干啥用啦?咱就不追究了好吧?可大队里又出新招儿,说路旁要栽树,买树苗子没钱啦,还是大伙儿凑,每人十元。俺队里队长卖了一些过去集体时候的东西,凑了个差不多,社员每人出了三块钱就够了。可是其它队,集体的财产早就卖光了,分净了,就得向社员起。你想想,刚起了每人四十元,就那,哪家不是东借西磨的?觉得历朝历代咱路都不好,今天修路了,拿出点儿钱也是应该的。可你大队不能老是向老农民摊派呀?咱承受不了啦。再这样下去,日子就没法过啦?”
“你能肯定集了二十万?”杜书成问。
“那天你们几个走了以后,俺几个人又重新算了一下,二十万,不少于二十万。又找修路的人合计了一下,跟他们的账对了一下,就花了十万多,不到十一万,就算再加上大队人吃喝招待,一万,两万,还得剩七、八万块钱,不能少吧?可他们说一分钱都没有了,还不够呢!群众有意见,叫他们公布账目,他们就是不公布,还逼着再起钱,不拿他就叫人扒粮食,拉猪牵羊。俺想问问,政府还管不管?”
其他的两个人也说了,大同小异。最后,老翁又说:
“咱政府是为群众的,政府为群众办的事,群众心中都有数,不是说‘人人心中有杆秤’吗?共产党对咱老百姓的好处谁都记着。改革开放这几年,******给咱谋了多少利益?过去地瓜野菜都吃不饱,如今大米白面没有好菜就着吃不下去,能不感谢共产党?所以村里一说修路,一说集资,你说吧,要咱出多少,没有,去借也算一份。这是对共产党的拥护啊,对政府的信任啊。可他徐尚文,不能拿人家对共产党、对政府的感情往自己腰包搂钱呀!俺反映完了,你们看咋处理吧!”
三个人抽着烟,瞅着杜书成和李科长。
杜书成想了想,对他们说:
“几位老人家,先等等,我和李科长碰一下头回头再答复你们,怎么样?”
三个人点点头,说:“俺等着。”
杜书成招呼李科长到后边办公室去商量问题。
不大一会儿,他们就出来了。杜书成笑着,又给三个人递茶,李科长给每人上了一支烟。杜书成说:
“我和李科长商量了,又和信访局的王局长通了电话,你们反映的问题很重要,感谢你们对党和政府的信任,也感谢你们对我们的基层干部监督。”他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三个人一眼,继续说,“但是,因为对你们反映的问题需要时间来处理,所以现在不能马上给你们结果,这一点请各位乡亲理解。不过现在可以答复的是:第一,我们马上汇报县委县政府,第二,我们将建议组成调查组,对此事进行调查,第三,如果属实,必将严肃处理,不论涉及到谁,决不姑息。”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又交头接耳对换了一下意见,花白头发的老翁说:
“俺农民现在负担太重了,这提留那提留,还有义工、集资,马上马就受不住了,要不是这几年能外出打工挣几个钱,早压趴了。种地是亏本的,农药、化肥、种子、机耕费、电费、水费,还有各种费啦、税啦的,说也说不清。再有‘大耗子’、‘小耗子’,慢慢地,日子真没法过了!这个钱的事儿不弄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俺就不回去了!那外边的几十口子也不会答应呀!俺跑这一趟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