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她,不,我宠她,于是她虽然耍小性子,却也服服贴贴干家务了,当起了家庭主妇。在她使性子过后,她也会怯生生的。毕竟,她也觉得我在外面很辛苦,我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这与其说是爱,勿宁是敬。这在房事上表现得最明显。以前她因爱而做,你要我,我也要你;我给你,你也给我;我不愿意了,你别想强迫我。现在,她是为了犒劳丈夫,报答丈夫。于是我也乐得轻松:我不想做,就不做。我知道自己不行,不如不做,别再去搅那潭浑水了。我们已经不再做了。我要,你就得给,我不要,你就闲着。她也没说什么,让我以为,她本来就是被动的机器。直到许多年后,一次吵架,她冲我嚷:
“王中国,我受够了你!什么都随了你,都是随着你!”
我才意识到,她并非无所谓。但是她并没有说穿。说穿了,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不只是因为需要性,夫妻间,性还需要遮掩吗?还因为你居然还需要性!你已经是家庭主妇了,你已经是母亲了。她的世界里只有丈夫和女儿。自己就是这一个丈夫的妻子,这一个女儿的母亲,这之外的欲求,都是罪过。看到电视连续剧上的浪漫爱情的故事,她的心是否会动一下?不能动。你是母亲,母仪天下。
女人变成了母亲,幸还是不幸?
女儿是她的支配者。她唯一能支配的也只有女儿。她让女儿唱歌,让女儿跳舞。女儿很有天赋,一学就会。她把女儿搂在怀里,亲她,说:
“我的女娲以后会当歌星呢!”
当个歌星多好呀!站在台上,唱歌,歌又好听,人又漂亮,又被敬佩,有事业,有钱,又五彩缤纷,但她不知道这里的阴险。当然她只是不知道,女人嘛,我不该这么粗暴对她。妻子哭了。我很怕女人哭。女人一哭,就什么理都在她那了,我就什么理也没有了。有道是,好男不跟女斗,不跟她计较。但是我仍然要坚持我的观点。我就用另一套理论,说服她:做文艺,成功率低,大学大多招理工科,文科已经少得多了,艺术院校的,就收得更少了,凤毛麟角,到时候大学考不上,东不成,西不就,饭都吃不上,我们能把孩子拿去赌吗?
妻子静静听着,不吭气了。我又说:小孩把心思放在搞文艺上了,就会不放在学习上。我当老师,看到女学生爱打扮了,就知道,她完了,早熟,谈恋爱,搞七搞八,没有心思读书了,为了打扮,还得有钱供着,没有钱,就走上犯罪道路。
妻子被吓住了。其实,这是我们书记常说的话,刚工作时,听到他这么说,还觉得很荒谬,还嘲笑他。那时我很叛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个狂飙的年代,但是到头来,我居然也信这一套了。造皇帝反的人,当上了皇帝;儿子当上了老子。
或者说,是畏惧,虚弱,还是祖宗留下来的好。“无神论者”到利害关头,也去求神拜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是对自己的女儿,不是对学生。学生误了也就误了。我自私吗?
过去看《增广贤文》,奇怪那里怎么儒、释、道搅在一起,前一句还是堂而皇之儒家说教,后一句就是道家的存身之道;前一句还是刚健有为,后一句就是看破红尘了。在中国,实际上有两种文化,一种是摆在面上的,说个人听,做给人看,用来教育人的;一种是放在内心的,不宜说出来,自己心里明白着。从对待自己的子女上,就明显看出来了:一方面教育他们要正直,一方面又暗自喝斥他们要聪明。不明白这一点,中国的事情就很难想得明白。
莫非也因为自己的虚弱?
“不可掉以轻心!”我说。好像一个没见识的家庭妇女,生怕被人骗了,把自己的门关得紧紧的,缩着,这个咱们不做,那个咱们不为,觉着整个世界都在企图骗我,全社会都是我的敌人。妻子身子抖了抖,她顺从了,像个孩子。
我有两个女儿,我想,一个小女儿,一个大女儿。
10
女儿五岁了。毕竟要学点什么。在中国,家长们都很重视自己孩子的教育。这勿宁是无奈的选择。假如你有权势,你有钱,你就不需要读书。到了你想要文凭的时候,也可以轻松得到。我上大学时,我们学校就有很多高干的子女,按他们的分数线,是不可能上我们这所全国重点大学的。他们要什么有什么,只有我们这种没钱没势的,就只能靠读书出仕。“读书出仕”,是我爸挂在嘴上的话。我爸说:
“儿啊,咱没权没势,只能靠读书出仕!”
读了书,又能怎样?去给权贵做臣子。皇帝不读书、没文化,照样是皇帝;你读书,读好书了,只是给他用。知识分子不过是“老九”,仍然是弱者。如果遇到战乱,就连臣子也做不成了,乱贼遍起,你至多去给乱贼当军师,所以梁山的知识分子叫叫吴用(无用),仍然没什么用。但不读书,就更惨了。好歹读个书吧,至少读个希望,至少读个心安。这是个全世界最虚妄的重视教育的民族。
再说,女的又能做什么呢?嫁人,给人当花瓶、玩物。不想当花瓶、玩物,就要自立,有文化,有知识。但其实,即使有文化有知识,女人有能做什么?都说女人适合当教师。但看我那些女同事,穿得板板的,不苟言笑,站在讲坛上,念课文,讲知识,一副学究相,再教训教训学生,是怎样的形象?当然她们也有妩媚的,但是那就不像教师了。而像教师的,又没有女人味。女人一旦成了职业妇女,就不像女人了。
但这倒正合我意,我就是不要让人感觉到我女儿是女的。
在我所教的班级里,那些书读得好的女学生,都是没有性徵的。但是她们是才女,是神童。“女子无才便是德”,有才了,就不是女子了。我决定,培养我女儿成为神童。
我是全世界最渴望自己女儿成为女神童的父亲。
我教她背古诗。背古诗,是打好童子功。在中国,人们对背古诗有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坚信古诗是最有文化的东西。尽管有人还把古诗混淆为唐诗,不知唐代除了唐诗,还有唐词,宋代除了宋词,还有宋诗。包括我们学校一个物理老师。一次,我和他们说“宋诗”,那个物理老师就在边上小声提醒我:
“是宋词,宋词!”
当然我也不怎么样。大学时为应付考试,背过一些,早还给老师了。当初所以读中文,只因为成绩比历史系、政教系、教育系多了一点,为了这“敲门砖”更大块些。毕业后,工作,应付教学,就只看课本和教参了,文学水平也就是个中学好学生的水平了。但我也迷信古诗。我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
白日依山尽,
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女儿学。女儿很聪明,一教就会。我又教她: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这写的是春天的早晨,你看,多美啊!”我说。
美?我有点犹豫了。我想起了年轻时的妻子,她的化妆,白骨精!但这个“美”不是的,是大自然的“美”。中国很多家庭中堂,都挂着山水画,或贴着风景图,是那样的“美”。一家人,三世四世同堂,不会觉得有碍天伦。美止于这层面,是生不出邪念的。
我给女儿讲解。女儿感兴趣地听着,时而她的眼睛瞟了一下我。我感觉到了波光。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就像年轻时,给班上漂亮的女生讲解习题,她崇拜地望着我,我酥软了,我简直是英雄了!
说我受宠若惊,或许不恰当,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我的授课对象。我要她惊!我庆幸我懂得这么多,古今中外,天文地理,读文的就是有这好处。我要把我所知道的全炫耀出来,让她吃惊,让她更崇拜我。女儿目光天真无邪,任我灌输。
我讲着,天地氤氖,好像被罩在温暖的被窝里,还有点湿润,是我们呼出的气。世界只有我们俩。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呢喃了。“春眠不觉晓……”“春眠不觉晓……”女儿跟着,奶声奶气。凫地醒过来,我这是怎么了?不行!要严格,严格要求!
女儿也腾地肃穆起来了。她背着。她俨然是个小先生,俨然一个小小的我。我很宽慰。有客人到家里来了,我就让女儿背唐诗。女儿落落大方走到客人面前,把手背在身后,立正,昂首,(但不挺胸,不像“蝴蝶迷”,)大声背诵。眼睛巴眨巴眨往上翻,慢条斯理,摇头晃脑,像个老学究。
客人鼓掌,称赞:“背得好!”
我谦虚着:“哪里啊!这孩子就是不认真,粗心!”
这话勿宁是在说,本来还可以更棒的。甚至,不认真,某种程度上也就因太聪明。
客人走后,我说:“操,也不看看是谁的孩子!”
“知道你,你的遗传!”妻子啐道。
遗传?就是种。我的耻辱被雪洗了。我一直为自己在妻子面前表现出的性能力感到羞愧。我怀疑她会在心底瞧不起我,她会叹息嫁了这么个无能的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生得不到高潮了。她会羡慕那些有着性能力强的丈夫的妻子吧?甚至,在我不在家时,她会幻想和一个强悍的男人****,猛烈颤栗,达到高潮,周身透畅,死而无憾。她是否还会一边幻想,一边自慰?这让我很焦心,很惶惑。这下好歹补偿她了。女人最要的,还不就是孩子好?
我在这方面重振了雄风。一个成熟的男人,哪里能停留在比身体的阶段?那不过是小年轻的浅薄。男人应该比内涵。我喜欢“内涵”这词了,知识是内涵,让孩子成材是内涵,当然钱也是内涵。
其实“内涵”是个奇怪的词。我刚大学毕业时,曾不无讽刺地寻思道:“内涵”,不就是四平八稳?看那些温吞的老男人,“内涵”,就意味着不会造反,就意味着谢顶,就意味着跟那些老教师一样,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四体不勤,抖抖缩缩,用精神代替肉体,做起那事来呢,花拳绣腿,没什么力量。但是现在我讲“内涵”了,这说法是多么的受用!我也渐渐的理所当然不再行房事了。我怀疑,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强调传宗接代,是因为中国男人性能力不太强,所以把它转移到更高的层面上去,转移到更实用的价值上去。既然完成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任务,还做那种事干什么?
这样,我也把这事上的耻辱给忘了。
但是吟诵,是需要感情的,需要动“情”。当然有的“情”动动也无所谓,比如思乡之情,思亲之情,《静夜思》,《游子吟》,更不要说壮志豪情了。王昌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杜甫《三吏》、《三别》,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和杜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有点邪门了,但也是对人生对历史的感慨之情。都是可以端上台面来的。明白地说,是没有男女之“情”。好在是让女儿读唐诗,不是宋词。但毕竟还是碰到了。有一次,女儿因为插图上有个好看的女人在对着镜子梳头,指着要念这首诗。这是李商隐的《无题》。我紧张了。跟女儿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更觉月光寒”已经很难,要跟她讲“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简直是放毒。我只能跟她说:这是在说对父母的无穷无尽的思念。其实在我多年的教学中,就曾遇到这样的问题。所以我们备课组的王老师,有次就在备课时拍着课本,说:
“这课本怎么编的?让我们怎么讲!”
我有一次教鲁迅的《风波》,里面七斤有句骂:“入娘的!”一个学生捣蛋,故意问:
“老师,什么叫‘入娘的’?”
把我怔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备课时,我并没有细细琢磨这“入娘的”和普通的骂娘有什么区别,被学生这么一说,倒真品出了这骂的形象,鲁迅真是刻骨啊!这就是文学吧?文学和教育是矛盾的。我在大学时代看了不少书,那些性爱描写每每看得我心猿意马,我很羞怯、慌张,但那些都是老师要求看的名著啊。那年讲到《金瓶梅》,要看作品,去图书馆借,图书馆说,不能借!我们说:我们是中文系的!就可以了。学中文的特权。学医的、学艺术的,可以理直气壮看女人、摸女人,学中文的,也可以理直气壮看色情小说,都可以理直气壮耍流氓。
但现在是对我的女儿。是她被耍流氓了,而不是她耍流氓。这可是绝对不同的。她动了情,也是她被利用了。有的女人以为自己很自主,她们追男人,以为是自己掌握命运,其实还是被对方所用;即使她强奸对方,也是被对方所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远离!我决定,不再让她接触“情”呀“爱”的,不再接触文学。
那么学什么呢?我想到了书法。
书法家一般都是男人。女人写书法,怎么感觉都不是女人做的事。女人毕竟有适合女人干的东西,有些东西,就是不适合她们干,比如拉二胡,一个女人拉小提琴是美的,弹钢琴也是美的,但是拉二胡怎么也不美,坐着,叉开着腿,浪浪地拉着,怎么看怎么不像女人该干的,当然,还因为二胡在我们这里,音跟“尿壶”相近,二胡,尿壶。
当然,女人写书法,和女人拉二胡,本质上是不一样的,拉二胡的女人是“浪”,不像女人了;写书法的女人则是太男人化了。这好,我恰就要女儿男性化。
当然还因为我自己学过书法。我小时候,父亲曾让我学书法。大概是因为我弱。他本来想让我学武术的,说是有了武功,谁敢欺负咱,就打死谁。但我身体不强壮,就改了书法。书法是纸上的武术。
父亲把我带到郭会计那里。郭会计因为字写得好,所以当了文书。可他是瘸子。父亲说,人瘸志不瘸。他从小发奋学字,终于让人看得起他了。他身体虽残,但字有力。也许正因为他身体残了,才刻意要在书法上胜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