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郭会计练书法。郭会计很凶,常会悄悄走到我身后,猛地一伸手,夹住我的笔往上提。要是我握不紧,笔就会被他抽起,还沾了一手墨。他就会大骂,甚至打,我满手是墨地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狼狈极了。他说:
“谁叫你握笔无力?”
他也会自己握着笔杆,让我抽。虽然看上去握得很松,但是我就是抽不出,他的拇指和食指死死钳住笔杆。他说:
“这就叫做笔力!握笔有力,写出来才有力。”
他还把一个铁套子套在我的笔杆上,笔头沉重,一笔一画都很难舞得开,像挥舞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可是,关公却不觉得沉,因为他是关公。他说练字就是要这么练,轻飘飘,有什么用?写字就是要有力,入木三分。他给我说“入木三分”的典故:过去做生意的店家,总喜欢取个吉利的店号。有个商家生意做得不错,扩大了门面,招牌也想换个新的。商家相信招牌用料的好坏跟生意有关系,就找来一块曾用来祭神的木板,可是上面写满了祭祝文字。老板就叫人把字刨了。刨了一层,笔迹还在。刨了两层,依然可见。人们惊讶了:这是谁写的字?一位懂得书法的老先生来了,一看,惊叹起来:“这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笔迹啊!这字如此深刻有力,真是入木三分!”
“要入木三分,要有力,就得有势!”郭会计又说。
我第一次听到“势”。
“‘势’是最要紧的!‘形彰而势显’,‘得势便,则已操胜算’。”他说。
他拿出一本很破很旧的书,《笔阵图》,说是王羲之老师卫夫人所作,里面有“七势”:
若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善鉴者不写,善写者不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一、二从其消息而用之。
“丶”如千里云阵,隐隐然其实有形。
“一”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丿”陆断犀象。
“乙”百钧弩发。
“丨”万岁枯籐。
“ㄟ”崩浪雷奔。
“”劲弩筋节。
右七条笔阵出入斩靳图。
这些口诀他背得很熟。只是他常会念错字,比如把“崩浪雷奔”念成“奔浪雷奔”,把“百钧弩发”念成“百斤弓发”,“劲弩筋节”也念成“劲弓筋节”。他还把“筋”念成了“精”,现在想来有意思,“无力无筋”,他一直念成“无力无精”,无精!但念错字,不影响他正确理解。我家穷,买不起太多纸和墨,他就让我把笔沾了水,在地上写,写大字。他喜欢写大字,他特别喜欢“大”。他一边念着、简直是喊着这些口诀,一边让我写。我写的时候,他的声音会随着笔画而变化,忽高忽低,忽长忽促,特别是写到笔画曲折的“”,他的声音会拖得特别长:
“劲、弩——筋——节——!”
真好像长引着弓弩,越引越长,引而不射,欲射而故意不射。气守丹田,手抖抖抖,笔顿顿顿,特别过瘾。只有有能力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因为你有能力,所有你有控制力,所以你能玩。
他甚至拖着瘸腿,也像演武生似的打起场子来。最后一钩,当出手就出手。他的腿一踢。
踢腿的他,看不出是个瘸子。
可惜我只学得半成。也许因为我不是瘸子的缘故吧,没有感觉到残缺,就也没有紧迫感。现在,我有了。虽然已经八十年代了,书法已经被看成了古董,时代要现代化,要西化,书法成了老顽固捍卫的东西。但我成了捍卫者。我不是捍卫书法,而是捍卫我女儿,就因为他“古”。“古”就是古板,就是神圣,就不容易让人想到乱七八糟。当然我让女儿学书法,不仅要让她去女性化,还要她有力起来,谁说女人无势?
我教她书法。但这下我并不得心应手。不能像讲诗歌那样,收获她的崇拜。我没有力气,我弱。我没有势,这种沮丧和绝望,一点也不差于面对女人却阳痿了。好在这书法归根结底也只是纸上谈兵。铺纸,提笔,笔落。“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立笔左偃而下,最须有力!”我对她喊。她似懂非懂,望着我。可她从我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她懂了,用力!“完全不行!完全不行!”我叫。
我承认其实并非完全不行,只是我急。我喜欢说极端话,危言耸听,即使不顾事实,只要动机是好的,为了效果。对学生也经常这样,棒喝似的,给他们渴望猛药。其实一百年来中国不也是这样吗?所谓“革命”,所谓“运动”,所谓“清算”,即使过火。所谓“腾飞”、“崛起”……我们贫弱太久,急于求成。就像我之性能力,越是不行,就越要行,越要显示,直至耍流氓了。
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不如我意。我有一种宿命的黑暗感。我把纸撕得稀巴烂。
女儿哭了。我最讨厌女孩子哭,一哭就更女孩气了。我就打。
“不哭还不要打!”我说。
女儿不敢哭了。继续写。我对她嚎:
“用力!用力!什么都不要管,就用力!要有势!戳下去!像刀一样,戳下去!”
她抖抖战战。我急了。女的真是没用。要我给她力量!我一把将她的笔摁下去。笔杆一翘,打翻了墨。
女儿害怕地望着我。她又哭了。
11
现在,我成了鬼,我再也无力了。
都说鬼自有能量,而且比活人还有能量。人达不到的事,鬼能得到。所以窦娥变鬼,能令老天下六月雪。与神相比,中国人更相信鬼。神太遥远了,太高高在上了,而鬼则是自己能成就的,只要豁出去。而且如此惨烈,我已经牺牲了生命了,你还有什么话说?这是弱者的哲学。
彼岸花一路开放,像无尽的血。我感觉自己被引向了大海。是回国吧?我曾经这样去了日本。就是这个海路吧?但似乎不是,那一路没有沃燋石。而且应该是西南方向的,可这却是正西。我记起了,我是去往阴间,必去的第一殿。
秦广王正襟危坐,查了我的身份,别的什么也没问,就将我送到第五殿。起初我不知道第五殿管的是什么,直到我看到了我妻子原来那个鞋厂老板。这个恶棍,我怎么能跟他在一起?我又看到了几个我原来所不齿的恶人。我又看到了阎罗王。我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我怎么被送到这种地方?他们是恶人!阎罗,难道你也要助肘为虐吗?
阎罗道:谁是肘?谁为虐?
他们!我应。
阎罗挥了挥手。他的一左一右出现了两个身影,我认出了那是牛头、马面。阎罗道:领他自己去看看吧!
他们把我引到殿右边的高台。台很高,约有一丈吧。镜子也很大,大约要十个人才能围得上,上面写着:
孽镜台前无好人
原来是孽镜台。我看到了镜子里自己在打女儿。我也几乎认不出来自己这种形骸。这是我吗?
我承认经常有这种场面。对女儿,我有时简直是残酷。如果说,因为要她学本领而苛刻,还说得过去,但在别的方面,就未必说得过去了。女儿毕竟只是个孩子,很天真,我们总不明白她小脑壳里怎么会迸出那么多奇怪念头。那时候她才4岁,有一次,戳着墙上的我们结婚照问她妈:
“妈妈,怎么没有我呢?”
她妈妈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
她问:“那我去哪里了?”
不知该怎么回答了。“你呀,在妈妈肚子里。”她妈妈只得说。
她就要爬上去摸照片里的她妈妈的肚子。妈妈穿着婚纱裙,她要把裙子撩起来看。她妈妈笑了,说:
“怎么撩得起来?那是照片!再说,那时候你也不在肚子里呢!”
“那我在哪里?”
她盘根究底了。没办法,她妈妈说:“你是后来才有的。”
“那怎么有的呀?”她问。她那小脑袋就像小滑轮,转得飞快,怎么居然转到这上头去了!我紧张了。当初怎么制造她的啊?那场景,又重现了。这简直是在揭我的底!我赶忙制止:
“你以后就懂了!玩去吧!”
可是孩子不肯,仍要问。这简直存心逼我难堪!我火了:“叫你不要问就不要问!”
孩子吓哭了。
好几次都这样。也许我神经质了。现在想来,我这一辈子真的过于神经质了,像一只惊弓之鸟。有一次,她玩过家家,居然扮起了新娘。她向她妈妈要了裙子,穿上,头上盖了个手绢,让邻居唐老师的儿子牵着。她妈妈问,这是做什么呀?她回答:
“新郎新娘结婚呢!”
她妈妈大笑了起来。女人可真是不清楚。还乐呵呵地笑!还哼哼着曲子,给他们配乐伴奏。我相信女儿是不懂的,她才五岁,可是那个唐老师的儿子小昆,已经七岁了,他一定懂了。他还叫:
“新郎要亲新娘的!”
就去亲我的女儿。当时我在里屋,出来正瞧见那浑小子在亲我女儿。我猛地冲过去,推开他,把我女儿抢过来。女儿哭了,小昆逃走了。妻子还说:“你干什么嘛!”
“什么乌七八糟的!”我说。
“孩子玩玩,干嘛那么当真?”
“玩?有这样的玩吗?”
女儿说:“电视上就是这么演的!”
操,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电视!现在这电视,这世界,到处都乌七八糟!我感觉自己搂着女儿,艰难地、像躲瘟疫一样地躲避着这个危险的世界。“以后不许看电视了!”我对女儿说。
女儿一听不能看电视,哭了。她最爱看电视。我说:“就是不能看!”
她哭得更凶了。她嚷:“人家小昆都能看!”
又是小昆!是啊,他可以看,他是男孩子,大不了他当流氓,而你是女孩子,你只能被流氓了!我应:
“人家是人家!人家可以,我们家不可以!”
女儿很犟。“那我到小昆家去!”
她居然这么说,我没料到。我更火了:“那你给我滚!”
我简直怒不可遏。“你以为我非要当你爸爸吗?你以为我非要你当我女儿吗?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凶神恶煞地扑过去,揪住女儿,往门外推。女儿害怕了,不肯出去,把边上的桌脚抱得紧紧的。我就拽她,把桌脚都拽动了。她的手终于松了,她又去抱椅子,但是同时又撒了野地叫。
妻子来劝。我不管。我真的是执意要把她推出去的,我不想当她的父亲了。妻子叫道:
“你这是干什么嘛!孩子说的话,也能当真?”
我很知道不能当真,但我已经做烦了这父亲了。我已经受够了苦,受够了折磨,我再也承受不住了。女儿像我身上的一颗大肿瘤,我欲割之而后快。我照样往外推女儿。妻子又叫:
“你疯了!跟孩子较什么真!”
是的,我是疯了。我已经没有理性了。我跟小孩一样没有理性。我不是大人。有些东西跟年龄大小是没有关系的,是永远的焦心。甚至年龄越大,越是糟灼。妻子扳不过我,就背过身,用背部挡住我,把孩子护起来。我就连同她一起搡。她把持不住了,索性把孩子抱起来,一同到门外去。
对面唐老师家的门打开了,唐老师出现在门口。他说:“王老师,你对小孩也太严格了!”
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我听到了他儿子也在屋子里哭。我道:
“你当然会这么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他说。
他反而问我。“什么意思?你自己明白!”我说。
他仍然装做不明白,我索性说了。“是你儿子对我女儿耍流氓!要不换一下?让你生的是女儿,我是儿子,我儿子亲你女儿,我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唐老师的脸唰地白了下去。“你怎么这么说!”
“那你说我该怎么说?”我说。
“说什么‘耍流氓’啊!”他说。
“亲人家的女儿,不是耍流氓是什么?操!”
他嘴巴张了张,无话可说。难道不是他儿子亲我的女儿吗?难道不是男的亲女的吗?男的随便亲女的,不是耍流氓吗?我瞧见他的脸又红了。“简直神经病啊!”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