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也不让我上课了,让我去教务处抄抄写写,我也没有了学生。我成了闲人。但是闲着,也是一种耻辱。
我带女儿去海滨公园玩。她老被我关在家里,这是我第一次提出要带她去这么远的地方玩。她似乎有些不相信。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就说:
“爸爸要骗你,让你打耳光!”
我本来要说,你要多少钱爸爸都给你。甚至,罚款。但是我没有说钱,我讨厌钱。也许是因为,我越来越捞不到钱了,我越来越没本事了。这是我的癞疮疤。
她确信了。她居然一下子做了很多好事。在公共汽车上,她还要把座位给我坐。一路上,她说话轻轻的,柔柔的。从她的声调里,我感觉到了她在可怜我。
我把她搂在怀里。女儿又长大了。
阳光把海水照得明晃晃的,波光零碎。空气湿润。我卧在沙地上,眯眼看女儿。女儿在跑。我的骨架散了。我多么希望再也不起来,我们就在这样呆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甚至,管它死……
女儿在沙滩上跑来跑去,裙摆飘动,她的身影像要幻化了似的。她的影子很长,像抻着长长脖子的天鹅,是那个由天使变来的天鹅,它在悲鸣着。我的心一个痛。
我不知道将来怎样办,我该拿女儿怎么办。
假如我没有女儿,我可以去死。即使我有妻子,大不了她跟了别人去。虽然也不愿,但那无非只是我名份上的受损。再说也可以想,那身体我无所谓了,你要弄就弄去吧!要比女儿的被人掳去好得多。女儿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她是我永远的女儿。
女儿几次癫癫地往海水跑去,我没去阻拦。
弱者,任人宰割,手无寸铁,不如去吧……
14
海滨是个好地方。没有人,只有海。我望着广阔的海面,脚底是一浪一浪的波浪。我感觉自己好像陈天华,在海边痛哭祖国。我又想起了那句“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我还信吗?信!因为不可能,所以简直狂狷地更要相信。中国就是要民族,要自由!“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喊。
“这就是‘势’!”我对女儿说,“爸爸不是教过你吗?书法讲究‘势’,书法之‘势’,一切之‘势’!”
女儿巴眨着眼睛望着我。她应该记得吧?虽然书法没学成,但是她总该记得的吧?但也许不懂,她还太小。
我不管,我只管说,即使是自说自话。我用脚当笔,在沙滩上划。我在江边疾走,号叫。就像我小时候的郭会计,瘸子。
大凡狷介,因为其不能;大凡疯狂,因为其无望。
这时我在女儿眼中,一定是个疯子。
是吧,疯狂之“势”,怀素不就是吗?毛泽东也对怀素崇拜有加!
我咏叹:“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不息东到海”。咏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我一脚把将沙人踢掉,叫:“见他妈的鬼去吧!”
女儿也踢。还拿她的小脚踩,践踏。我发现女儿潜意识里也有一种很残忍的东西,或者说是歇斯底里。也许是我的遗传。
我常带女儿去,那里的沙滩,沙很细很软。我们堆沙人,但是堆不起来,一堆高了就垮了。然后再堆。我踢垮了沙人,就像顽皮的男孩。女儿惊异,然后笑了。我也笑了。
有时候我们玩“鬼抓人”游戏。我们轮流做鬼,但是很多时候是我做鬼,那是我耍了花招,在猜拳时延迟了半秒。我喜欢做鬼,莫不是,那时候我灵魂深处就充满了鬼气?我已经绝望地意识到,我的获取,只能用鬼爪?
我喜欢做鬼的感觉,在严厉和谐趣之间,身体可以遁入黑暗,因为我是鬼,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对她了。我伸着魔爪,扑向她,追她。她逃,尖叫,害怕极了。但是无论她怎样逃,都在我的魔爪之下,我随时可以逮住她。当然为了掩饰自己,我也让自己艰难才抓到她。何况,太容易得到有什么意思?我做出艰难的样子,历尽千辛万苦,最后才抓住了她。我攫住了她,她是我的,她是我的!我要吃下她!我咬,我真的咬了。
女儿身上被我咬出了一个个牙印。女儿惨叫起来,哭了。我醒过来了。我这是怎么了?我抚摸着她的伤口,用自己的口水去濡它,又直接用舌头去舔。我闻到了女儿身上有一股香。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离她这么近过。我从没有告诉别人。我为她保守着这个秘密,她也为我保守着秘密,答应不把我咬她的事,告诉任何人,包括她妈妈。我哀求她不要告诉她妈妈,她很乖,答应了。我郑重地把食指竖在她唇前,她的眼里也充满了神秘。我再跟他小指拉钩,她吃吃笑了。
为了补偿她,我也让她咬我。她往往真咬了,咬得很重。为了让她惩罚我,我答应给她当马。我趴着,她骑在我背上,她的小屁股在我的背上弹啊弹,她的小脚在我的腰间夹啊夹,她用她的小手抽我的臀,我感觉从来没有的愉快。我愿意献出我的身躯,我的全部。我的女娲,爸爸愿意为你当牛做马。爸爸这一生都是为了你而做,我愿意!
她还会揪我的头发,像“文革”期间的红卫兵。我也愿意。女娲,你来吧,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再踏上一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
但是女儿毕竟是女儿,在家里,她也闹。妻子说:
“瞧你们,父亲不像父亲,女儿不像女儿!”
我愿意,我不要父亲的尊严,我不要当父亲。女儿,也不是女儿了,不是小女孩,可她也不是大人。她不会长大的。永远也不会长大。有一次,我梦见她身体被注入水银,她死了,但却栩栩如生,她永远定格在现在的年龄,现在的样子。
醒来后,我毛骨耸然。难道我就是凶手?
我们喜欢在外面玩到很迟。人少了,有时候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没有人看我们,这时候的沙滩就全是我们的了。我简直流连忘返了。回到家,妻子等急了,抱怨:
“这么迟!饭都凉了,菜都重热过一遍了!”
妻子变得爱发牢骚了。她好像不情愿我跟女儿一起出去玩。也难怪,把她一个人撂在家里。平时在家里,也是把她撂在一边做家务的。可是总得有人做饭呀!你不做,谁来做?
又看到女儿一身脏兮兮的,她又叫:
“哎呀,怎么脏成这样!还不快脱下来!”
晚饭后,一边洗衣服,一边还唠叨:
“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人家女孩子都可以帮大人做家务事了!你还反而给父母添麻烦!”
她说“父母”,其实只说她自己。倒也是,左邻右舍,女孩子都在帮大人做家务。
有一次妻子叫我们吃饭,竟然说:“先生小姐用餐了!”
女儿觉得好笑,问:“那妈妈是什么?”
“我是佣人!”妻子说。
我看出了她脸色有些愠怒,不全是开玩笑。莫不是她嫉妒了?可是嫉妒什么呢?是父亲跟女儿,又不是我跟哪个女人。
我仍然带女儿出去玩。我仍然会去咬她,她仍然会尖叫。有一次,她挣脱,一转身,我碰到一个凸出的东西,我猛地挨了电击一样撒了手。
我没有料到会这样。女儿长大了。无可奈何。像一棵树,忽啦啦生长,你挡也挡不住,不可遏制,令我恐惧。有一天,我听见女儿在卫生间哭叫起来。妻子跑进去,她们在里面嘀嘀咕咕,忙乎了好一阵。出来时,妻子还在安慰她:
“没事的,每个女孩子都会这样的。”
我明白怎么回事。
女儿从我面前走过,胸脯顶着衬衫,像硬打起两把小伞。一副势不可挡的样子。但她的衬衫还是小孩款式,胸口处没有放松,也没有腰身,那两个包就更显得硬是顶出来了我跑去叫她妈:“你这当妈的,怎么当的!”
妻子说:“那就给孩子买文胸吧!”
文胸,就是胸罩,把****罩住。但是它同时又是一种确认,确认这是****。我又不愿意了。最后给买个小背心。
但女儿的胸部越来越大了,将背心顶起来,顶得扭曲、变形,还把背心下摆撑了起来,松松垮垮,很放任的感觉。她的****在里面滑溜溜跳动。没办法,只得买胸罩了。
女儿的东西多起来了。跟妻子用的几乎一样了。卫生间的便器旁放着一个垃圾篓子,里面常常会有卫生巾,带着血。我搞不清楚是妻子的,还是女儿的。家里女人的东西多了起来。满是女人的东西。眼睛总会被女人的东西扎到。走到阳台,一抬头,上面可能会吊死鬼似的挂着女人的内衣。我对妻子嚷:
“你们能不能收清楚点!”
妻子赶到阳台,把内衣裤全收了起来。她已经嫁我这么多年,她总是把内裤撑在衣架上,再吊个胸罩,晾在阳台上,我并没说什么。
妻子把它们全收回来后,才意识到应该避眼的只是女儿的那部分。但她的也敏感了。她把女人连同她的内衣藏在我不容易看到的卫生间。但是我上卫生间时照样看得到。何况没有经过太阳晒,生出妇科病来怎么办?
就改用电熨斗熨。反正她闲在家。我催说:“快熨了收起来!”
妻子说:“你懂什么?有些东西是不能熨的。”她抖抖文胸,又抖抖裤衩。
我承认我不懂。唉,女人就是麻烦!
有一次,我在一部美国电视剧上,看到一种叫衣物烘干机的。衣服洗完了,可以直接放进去烘干,不需要晒。美国就是好!可惜我不是生活在美国,我只能在中国。我恨我怎么生在中国!
家不再是原来的家了。环境变得十分严峻,草木皆兵。家不再是个安乐窝。不只是一家人住在一起,不是这么简单,而是男人和女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以前我小便,总是不关卫生间的门的,现在必须把门关上,还得插上梢。出来时,还不能一边扣裤裆。细节要注意。从举止,到说话,都得处处小心。坐姿也要讲究,不能身子直翘翘躺在沙发上,不能随便躺,要躺也必须去自己的卧室躺,把门关起来。我总感觉着女儿的目光。我的不检点,会对女儿产生影响,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孩子做不检点的动作,是会破了她纯洁的。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腐蚀她,甚至是勾引。
家实在太小了。可是我没钱买房子。我无能!
15
那一年秋天母亲病重了。我赶回老家,却没能见她老人家一面。母亲睁着眼睛,我以为是因为没见到我的缘故,我伸手合她的眼,却合不上。妻子也去合,也没合上。大家醒悟到,是因为我女儿。女儿被推到奶奶面前,叫奶奶,哭得泪人似的。可母亲仍然直瞪着眼。
我知道母亲为什么了。
亲戚们和“自家人”都来帮忙料理丧事,也有那远房的叔叔婶婶。虽然有磕磕碰碰,但是亲戚毕竟是亲戚,他们也没少照顾我母亲。远房的叔婶都老了,那叔叔,只会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一会儿就口水流了一胸前。他也不会说“种里就是生男的”之类的话了。他只会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的儿子们,任他的儿子们对他骂骂咧咧。
他的儿子都当父亲了,他们都又生出儿子来。真是邪门了!也不得不佩服他们。虽然他们混得不好,只有二堂兄据说混得不错。他现在在炒股。我知道,这阵新兴炒股了。
“炒股好,”二堂兄说,“像咱这样没多少资本的,也能做生意,作多作少,几万元几万元做,几百元几百元做。还能做大生意!”
吹没谱了!但也许,还确实能把那些没资本的人引去做生意,一头钻进钱袋子,忘记别的,当局也不失为一个策略。看他喜滋滋的,像个钱奴。中国人就是这么没治了。
据说他买原始股确实是赚了一些。所以他又被鼓励了,进了二级市。我做二“七”再去时,他还对我说,二级市赚得多。扪心问,我也有了点心动了:要是我也赚一点,改善一下住房条件,也好。但是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就去跳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