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中文,他没听懂。“什么?”他问。我又说了一遍。他叫来小彭。小彭不敢翻译,也不知怎么翻译,他刚来一年。我就自己用日语解释了。我已经在日本这么久了,老日本了,你欺负小彭这样的人可以,别想欺负我。小彭紧张地瞅桧木,他大概也看到了桧木的脸从红转到了白。我达到了目的。桧木爆发了。
“こんなやろう(你这个混蛋)!”他嚎叫一声,就要冲过来。
我也不示弱,迎过去。小彭慌了,跳到中间来,面朝我,拦我。我真气他,太窝囊了!我把他搡到一边去。“こんなやろう!”我也骂。
桧木倒愣了一下。日本人就是欺软怕硬。我反而更冲了过去。厨房里的日本人赶紧围过来劝阻,叫:“王さん,王さん,别这样!”
其中一个还说:“王さん,你怎么了?你是老师……”
我曾经在跟他们闲聊时,说自己在国内是当教师的。我知道日本人很尊敬教师,当初也有抬高自己地位的用意。可实际上,我作为教师,仍然被他们奴役。反而因为我有了这个空洞的地位,被束缚住了。他们经常会说:你是教师,就是有修养啊!教师怎么样?教师就该死?我是教师,你们多给我一分钱吗?我本来想说出来,但是这下,我不能说,说了显得我是要钱的了。他们提起我的教师身份,倒提醒了我的尊严。我说:
“我是教师!你们以为有钱就能雇教师吗?”
我瞧见桧木嘴巴在动,要说什么。我抢先说:“你要说什么?クビ?哈,我先クビ你!”
我也把手切到他的脖子底下。他缩了缩。我哈哈大笑了起来。“老子不干了,老子先炒你们的鱿鱼!”
我扭身就往外走,也忘了换下工作服。我瞧见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站在哪里,谁都不会动了。小彭也愣在哪里。他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吧?我平时太温和了,太窝囊了。我听见桧木在我身后说:
“好,你走,你不要再来了!”
他以为能吓住我?“当然不来了!”我应。桧木叫:“你把制服换下来!”
换就换,我还稀罕你这破衣服了?送我穿我还不穿呢!我换下了制服,感觉一身轻爽。我走了出去,忽然听到小彭叫:“王老师,你不要工资啦?”
是啊,我怎么把这给忘了?那是我的应有所得。但是我已经走到了门口,让我再回讨钱,显得小气。我正犹豫着,不知道桧木听懂了小彭的话,还是怎么了,他叫道:
“你被开除了!”
他是想夺回主动权,夺回面子?我不甘愿了。我回应:“是我开除你!”
桧木道:“那好,那你就是擅自离职!”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吞我的工资?我记起来,他们本来还应多给我一个月工资的。我不能便宜了他!我回头了。我戳着桧木的眉心。他一定以为我要打他,退了退。我说:
“按劳动法,你应多给我一个月工钱!”
知道我不是要打他,他又猖狂了。他叫:“你是擅自离职,又被开除的,你也懂得劳动法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说,我连本月的工钱都拿不到。是我违约的,然后又被开除。不是吗?日本人真阴险!也许他本就揣着这险恶用心了。我简直怒不可遏,冲过去揍他。边上的人马上为了过来,把我押住。这下他们有所准备了。有人在挂电话叫警察。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我是一个黑户,警察来了,一查我身份,我就得被抓回去。我的心凉了。我拼命挣脱。桧木还在骂,我已经没有心思反击了。我终于挣脱了,逃到离他们远远的地方。我又回头道:
“我要告你!”
我发现桧木嘴巴一咧,笑了一下。“那你快去吧!快快回到中国去,你这个难民!偷渡客!难民!”
日本人总是这么说中国人。因为“******”后曾经有偷渡者伪装难民,倒成了他们的笑柄。在他们心目中,那些人勿宁真是难民,中国出来的难民,所以他们经常把偷渡客和难民混为一谈。我很惊愕。他怎么知道我的身份?我来这店找工时,他并没有让我出示身份证明,他怎么知道的?也许所有日本人心中都对中国人有着怀疑。他又喊了一句:
“快滚吧!警察快来啦!”
我几乎是逃着离开的。我想我逃时,一定完全暴露了我的怯弱了。这都是为了留在日本?这个鬼地方,我仍然还要留在这鬼地方!更大的屈辱袭击而来。
我被遣送回去倒没什么,可是我的女儿还在这里,我一走,她更完了。我都是为了她。我受屈受辱,也是为了她。可是她一点也不领情。我回到了家,她仍然对我不理不睬。我把发生的事对她说,我不能不对她说,我只有对她说。她忽然兴奋起来,说:
“爸,咱们不怕他!”
我望着她。莫不是我女儿懂事了?她又说:“爸,咱们完全可以拿起法律告他!”
我摇头。“怎么告?自己都是黑户,黑漆漆了!”
女儿说:“非法滞留的人,权益也受保护!”
“权益?”我笑,“什么是权益?权益是他们制定的,他们怎么可能保护我们?你不懂!”
女儿说:“我懂!即使我不懂,达ちゃん也懂,他是学法律出身的……”
“你别来提他!”我猛地跳了起来。怪不得你一下子兴奋了呢!你有机可乘了?你有心计了。可没有了良心。你父亲在外面为你受苦受冤,你却一个心思想着自己。都怪我从小给你太多了,让你太幸福了,你根本不知道体谅父母的苦心。你体谅过你爸的心情吗?“我还以为你懂事了呢!我要去求他?我要去求日本人?”我叫。
14
现在想来,我是太脆弱了。像一个长久焦虑的病人,经不起一点刺激。不,也许应该说,是我原来太自满了。我从小在学校,都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和另一个同学轮流占着第一二名,总是被夸奖,这使得我们自负,之后遇到不如意,总是采用抵触的姿态,难以接受现实,也造成了脆弱。那个跟我竞争第一的同学,大学没考好,后来疯了,后来自杀了。
其实我也一直有着要发疯的倾向。妻子有时候会骂我:“神经病!”其实我的这个国家,整个民族不都是这样吗?近乎敏感的自尊心和争强好胜心,乃至崇尚野蛮。那句著名的“物竟天择,适者生存”,就是出自我家乡人之口的。他叫严复。也许他只是译介,那是西方的社会达尔文学说,但是他所翻译的书并不是宣扬丛林法则,而恰恰是批判它。但是对一个贫弱的民族,丛林法则恰恰是一剂强心针。儒家文化缺乏现实与理想的紧张感,也因此没有调节它们的平衡杠杆。儒家伦理缺乏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紧张状态,缺乏自然与神、伦理要求与人性弱点、世俗行为与超俗的补偿以及宗教责任和社会现实的紧张,使得我们没有可能培养出克服外界的精神力量。
即使遵循丛林法则,也许我也应该听从女儿的意见。佐佐木对我是有用的。但是我不能拿女儿去交换。拿什么交换都可以,就是不能拿女儿交换。就连动一下这念头都是对我女儿的玷污。但是女儿她却还在坚持,自己送出去让人玷污。她又要再说,我叫:
“你怎么这么贱啊!”
女儿叫:“什么贱啊!我只不过说,佐佐木可以帮我们。好啦你不愿意,就算我没说,又不关我的事……”
她居然这么说。这是第一次。原来她只是不听话,即使只是抵赖,现在她把我开除出局了。我只是局外人。这只是我的事?我是因为谁才有了这事?要是没有你,我怎么都自由自在!她一甩手坐到自己的铺位上,冷漠得让我寒心。
“不关你的事?是我的事?你可以分清我的你的了,是不是?你可以独立了是不是?”
我摔了她一巴掌。她没有躲开。这下她只是把头埋下了,埋在臂弯里。这显示了她的坚硬,这是她坚硬的反抗。看你反抗!看你反抗!“好啊你有靠山了!有人支持了,有新靠山了!这靠山是谁?谁支持了你?是谁?是谁?”
我明知故问。我当然知道那是谁。不仅是佐佐木,还有他背后的整个背景。那是比一个人远要强大的,一个社会,一个国家。它可以随便不给你工钱,可以随便贱卖你,它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它有绝对的势力。其实那天佐佐木敢跑来见我,不就是仗着这个势力吗?你是个中国人,我是个日本人,还摆不平你吗?所以女儿完全被摆平了,被魅惑了。这是残酷的现实,我当然知道,但我希望从她嘴里说出来,这样就更加残酷了,就会更刺激我,我要制造突破口发泄。
但是她不说。我就再打。“你说!你说!”
她突然抬起头来了,头发乱乱地抓花了她的脸,头发全湿了,她满脸是泪。但是她昂扬道:
“说就说!就是佐佐木!”
好啊,还如此猖狂!我爆发了。我伸手去撕她的嘴,看你还敢说!还敢说!她躲闪,埋头。我就摁住她的头,一手抄下去,寻她的嘴。我看不见她的嘴,我只寻窟窿,有窟窿就插进去,惩罚她,让我发泄,让我畅快。我迫不及待得像个强奸者。
她挣扎,摇头,咦咦咦地叫。我抓到了湿湿的东西,那是她的眼泪吧。我抓到了粘滑滑的东西,和眼泪搅在一起。我终于碰到了更多的水,立刻有摸到了一个洞。可是她立刻又摆脱开了,留下我满手又湿又粘,又脏又臭。我从来没有觉得女儿这么脏。
我无能为力了。这么脏的东西,不要也罢!我何必这么费劲?我可以把你整个丢出去,丢掉!我把她整个抱起来,端出去。门一开,外面已经满是人了。见我这架式,纷纷劝阻。水仙嫂直接从我手上把女儿抢走,她是个粗壮的女人,我的力气还不如她大。她也把我女儿端着,进了她的隔间。女儿这才趴在她身上哭了起来。
水仙嫂把布帘拉上。听见水仙嫂在叹息:“你也是,就为了那个日本人?”
女儿应:“日本人又怎么了?”
“日本人有什么好?”
“有什么不好?”
“我说不好就是不好!”我叫。
水仙嫂道:“你爸说的有道理。日本人有什么好?大男子主义,没心肝,嫁给日本人,要倒霉的!还是听大人的话,不会错。说白了,日本人就钱好,有钱,但是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我们也会有钱的,犯不着去贪他这个……”
“我又不是贪他钱!”女儿冤枉地叫。
“那你贪他什么?”我问。
没有声音。她一定要说,爱他,但她说不出口。“他对我好!”她终于找到了一种替代说辞。
“好个屁!”我叫,“你懂什么?他凭什么对你好?他凭什么要你?”我当然也知道佐佐木为什么要我女儿,这是我忌讳的。但我想戳自己的痛处。我叫:“就因为你漂亮?操!”
我第一次把“操”用在女儿身上。“就因为你的脸蛋、身体!”身体!我一阵颤栗。我又感觉到那粘粘糊糊的又脏又臭的身体了,那身体里还有对佐佐木的爱汁,简直猥亵!我又畏缩地转移话题:“但是再怎么样,你都是难民的女儿!”
我说“难民”,是为了更直接。这词更直接代表了下贱。
女儿瞪大了眼睛。我很满足。她叫:
“我不是难民的女儿!你也不是难民!”
我确实不是难民。但我连难民都不如。想想当初多少人渴望当难民,假装越南难民啊!难民被关在集中营里,还有滞留资格,还不怕警察抓,还有种种权利。我没有。“我连难民都不如,你就是连难民都不如的人的女儿,也比难民更下贱,这个身体不仅肮脏,还下贱。不如死了好!”
我又冲过去,拽她,让她去死。她不死。大家又慌忙阻拦。我嚎:
“你们别拦我!别拦我!她是我女儿,让我把她杀了算了,就当我当初没生!”
但是他们人多势众,还是把我控制住了。
晚上水仙嫂不让我女儿回来,说就跟她一起睡。我也乐得轻松,反正就当我没有生这么个孩子。我撂下一句话:“你就永远别回来了!”关门睡觉了。
半夜里,被敲门声吵醒。是水仙嫂的声音。声音很惊慌。她叫我女儿不见了。
我噌地跳起来。
到走廊找,没有。到厕所找,也没有。我的心发毛了,该不会真去死了?
大家也跑出来了。“怎么了?又跑了?”大家说“又跑了”,倒让我心安了,想到几天前她跑了一回。但就能说明这次也只是逃跑吗?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大家又把楼里各个角落都找了遍,又跑下楼去,在楼的周围找,还特别细心查了所有的电线杆,外侧,内侧。仍然没有。
老蔡说:“快去查查她东西,还在不在?”
我被提醒,跑进屋,才发现她的包不见了。怎么可能?难道她走前偷偷溜进来过?她有钥匙。锁是圆锁。说明她是逃跑了,要是去死,还用得着带东西吗?
没有留下任何联络线索。她有一个小本子,记着电话和地址,但是没找到。王国民叫:“还用找?肯定是去那日本人那里了!”
我一愣。我居然没想到?我真是昏了。
王国民又道:“肯定是被那日本人拐走的!”他不愿意说是我女儿自己投奔去的,我知道,他总是要护着她,好像他比我跟我女儿更亲似的。可我是她爸,正因为我是爸,我不严把死守,谁来严把死守?
我说:“根本就没见那小子来!”
他说:“不可以打电话?”
水仙嫂说:“电话?我没电话,她也没电话。再说,电话响了我还不知道吗?”
王国民仍然道:“说不定白天就已经串通好了呢!日本人狡猾得很,矮子就是狡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