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习惯讥笑日本人“矮子”。其实日本人已经不矮了,特别对我们这些中国南方人,日本人普遍比我们高。但我们仍然称他们“矮子”。不过这似乎有道理,狡猾的日本人早已串通了我女儿。所以女儿今天才敢那么放肆。“说不定那日本人还潜伏进来了呢!”王国民又说,“水仙嫂你别急,你睡着了,女娲没睡着,他从窗户把她接出去了!”
说得像电影似的,令人毛骨悚然。总之是跟那日本人在一起了。我喝道:“胡扯什么!”就往外赶。一想到那个日本人,我就更不安了,比她去死还可怕。我要把她追回来。大家也都跟了出来。到大森站,车站还开着。我们跑进去,被拦住了,说是已经没有班车了。她上了电车,我却被卡在这里。她乘的那班电车正在向前飞奔,我无可奈何。
王国民大声叫:“打タッグシ!”
他跑去拦住一辆タッグシ,钻进去。司机问:“去哪里?”
他愣了。“全部!”他说。
“全部?”司机问。
“对,全部!东京!全部东京!”
司机应:“对不起,没法去。”
他被赶了出来。我记起来,佐佐木是在目黑下车的。王国民当然不知道。那车已经开走了。由于车站已关,站前停靠等客的出租车也都不见了。好容易又来了一辆,我迎上去,我说去原宿。王国民也奔过来,就要开车门。司机一脸为难。我记起这里的出租车不愿意跑跨区,也许还因为王国民凶神恶煞的模样。他就说,听不懂。操,老子老东京了,你还听不懂?
我更大声说:“目黑,めぐろ!”
他又说:“めぐろ?めぐろ的哪里?”
我不知道。又只得作罢了。王国民做了个蹬车屁股的动作。“我操你奶奶的,日本人!”
“分明是在刁难我们!日本人就为日本人!”他又说。他朝大家喊:“你们都愣着干什么?全去拦啊!自己的姐妹被日本人拐走了,你们还袖手旁观?你们是不是中国人?要不是中国人,就回去睡你奶奶的觉好了!汉奸就别去!”
被说“汉奸”,大家都不愿意了。“谁汉奸啊?你以为就你在拦?”
也许本来还有人不想去的,半夜三更,明天还得上班。何况平时我总是自己搞自己的,不跟他们来往。还想搬出去。我真庆幸我没有搬出去,要不然,我一个人怎么办?我说:
“大家帮帮忙,人多力量大,拜托啦!”
一个说:“拦不到,我们走路吧!”
王国民啐:“走?走断你的腿!你以为东京是你家那个村啊?哦哦,原来你怕出车费啊?操奶奶的,这么小气!车费我来出!”
我连忙说:“不,我来报,是我的事!”
那边又来了一辆,王国民又爬上去了。“目黑!”他说,一边向我招手。
“目黑哪里?”司机又是问。
我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去跟踪佐佐木,看他住在哪里。“车站!”王国民说。亏他脑袋好。他说:“活人还怕被尿憋死?”
又问:“哪个车站?”
“山手线。”
这是最熟悉的。司机没辙了。王国民招呼我上车。“管他呢,先到车站再说!”他得意道。又忽然问:“那日本人叫什么名字?”
“佐佐木。”
他又开车门,半只脚踏出去,斜着身子对大家喊:“你们也分头去,就说去目黑站,到了那里,再说找门口有‘佐佐木’牌子的,日本人家门口很多有牌子写着主人姓的。我就不信,逮不着他狗娘养的日本人!”
大家分几辆车出发了。到了目黑站。“现在呢?”司机问。
是啊,现在呢?王国民说:“转一圈!”
我说:“找门口有‘佐佐木’牌子的。”
司机愣了一下。我害怕他会回拒绝我,他一定知道我们是中国人的,我连忙说:“我会算全部车费的!”
他说:“怎么能……这样?”
我掏出钱包,把钱全掏出来在他面前亮了,说:“我有钱!”我知道这么做恶俗得很,但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只想找到女儿。我说,我的女儿跑丢了,我要找女儿!
司机侧着头,摇了摇。我知道,这是日本显示不理解的习惯姿势,但同时也说明,他会姑且听从我。果然,车又启动了。
“我把车开慢点吧,”他说,“你可以打开车窗,看得清晰些。”
他想得真周全,我简直有点感激他。我说:“谢谢!谢谢!”
王国民杵了一下我。“还谢他?全是他们日本人搞的,要不然,我们怎会到这样地步?”
确实,日本人!那个佐佐木是日本人,他也是日本人。
王国民又道:“所以嘛,我就从来不跟日本人讲礼仪!”
我想起他的所作所为。他又说:“那天你就不该让那个日本人来你家!”
“不是我让他来,是他自己找来的呀!”我冤枉争辩。
“那也不该让他进门!”王国民说。
是啊,我怎么那么没有警惕性呢?我怎么那么傻呢?我当初只是想到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没修养。
“这就是你傻的地方啦!”王国民用中指戳着我。要是平时,他这么对我,我会发火的,我至少是他长辈。但这下却感觉被挠了痒痒那样服服帖帖。
“不是我说你,王老师,你就是太书呆子气!平时你老骂我,不文明。怎么文明?我们一跟他文明,操就上当了!”
他总是说粗话,但是话粗理不粗。“比如我在那个中国料理店,”他又说,“那日本人老板操他奶奶的小气,恨不能把鼻屎抠出来当盐巴用了,工资老不加。老子也有办法。老子就多吃他的,那冰柜里满是牛奶,牛奶多补啊!补钙。老子就拿了喝,也补补身体。后来被他发现了,他就说,吃东西前要说いだだきます(我吃啦)哟!我去说いだだきます?那不是等于告诉他我在吃吗?那还能吃得成?说是日本人吃前都要这么说,是规矩。那是他们的规矩!我们跟他们讲规矩?他们是老板,是日本人,是有钱人,他们是富国,这世界本来就偏着他们的。他们能文明得起来,我们可不能。我们可不能傻傻地被他们左右了。就像美国以色列欺负阿拉伯人,老子打不过,老子没你的武器好,老子就搞恐怖袭击。毛主席不是也有游击战术吗?老子有老子自己的办法!老子就是给他乱搞,老子凭什么要钻进你的裤裆?”
裤裆!我的心又裂了一下。王国民还在继续唠叨:“……凭什么你们说了算?就因为你们强?你们有钱?你们的钱怎么来的?还不是夺了我们的?就说你日本吧,当初要没有甲午战争赔款,你明治维新个屁!”
我一愣。这我还没有这么想过。我读大学时,因为要说明“落后要挨打”,鸦片战争、八国联军、甲午战争不断被提起,但是更多激起的,是奋发图强的决心:我也要当强者,而不是仇恨强者,我们对美国、日本,乃至英国、德国、法国列强充满了向往。也许我应该明白,这些列强的强大是通过掠夺弱小得来的,应该有这种思维能力。但是我们没有这个心思,就像向大海迅速奔流的长江,把沙土弃沉江底。可是前途一旦受阻,一旦回流,就沉渣泛起了。
王国民还在说:“老子干点坏事算什么?操他奶奶的,他日本人当初在我们中国干了多少坏事!要不然我们早现代化啦!”
我也曾听到这种说法:中国两次现代化,都是被日本扼杀了,一次是甲午战争,一次是抗日战争,日本人称是“中日战争”,日本人真是狡辩,纠缠词句有什么意义?无非就是想抵赖。虽然我也讨厌说“抗日战争”,我讨厌中国的意识形态,我也讨厌日本人,我全讨厌!我也不相信中国操他妈的就能现代化,但是我不能现代化,关你屁事?我要烂,我自己烂,也不许你来侵犯我!王国民还在说:“我们来这里,是来讨还本呢!你日本人对我们好,就算了,算是你赔罪;要是再对我们不好,就是欠债又欠债,旧债新债一起还!……”
15
在我们记忆里有着根深蒂固的屈辱。我们曾经被欺负了!我们曾经被亏待了!我们现在还在被人歧视。所以我们对外界充满着警惕。我小时候,父亲总教育我:“不要到外面去!”“在外面要小心!”遇到事情,他总是缩缩脖子,侧侧身:
“咱不做,要被骗了!”
父亲一辈子不敢到外面去。他最多去去县城,也从不过夜,再晚也要赶回来。他到死都不敢上银行存取钱,生怕被人算计了去。他觉得外面凶险。他把自己的子女圈在家里,关起门来,过小日子。即使让我学书法出人头地,也只是在乡里给他长脸,让看不起他的人看得起他。要不是我后来考上了大学,我也不可能离开家乡。我毕业时他已经去世了,要不然,他老人家还会要求我回到县城去。他不在了,我母亲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人往低处走的?别学你爸,这一辈子没出息!”
母亲是强悍的。往往男人弱了,女人就强悍起来。但是即使是母亲,假如她当初还活着,要知道我去日本,她一定也会说:
“日本人很坏啊!你哪里不好去,要去日本?”
在这些长长的欺负我们的国家名单中,日本是最显眼的,以至于它几乎代表了所有侵略者。日本鬼子,成了凶恶的符号。大人们吓唬小孩,就说:
“叫日本鬼子来抓你!”
在我们的小说、戏剧,乃至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里,有着无数关于日本人的凶恶故事。这些故事塑造了日本人形象:矮小;留着一小撮胡子;鞠躬;被军官抽嘴巴子了,还一鞠躬,又站得笔直;粗暴凶残,“三光政策”;剖腹自杀(对自己也这般残忍,可见多么的残忍了)……经过无数次强化暗示,几乎所有的中国人脑中,都有着固定的日本人形象。我们对此已经深信不疑。虽然我们那时根本没有见过日本人,但是我们很知道日本人了。一说日本人,就是这样。还有操着“日本话”:“你的”、“他的”、“花姑娘的有”、“米西米西”、“死啦死啦”……到日本后才知道,其中许多根本就不是日本话,有的甚至是子虚乌有,但是又怎么样?它们已经比真实更好地塑造了日本人。日本人就是日本鬼子。我最初在银座看到飘扬的太阳旗,顿然觉得天地阴暗了,耳边响起电影里日本兵出现时的那种音乐。在我们电影里,日本兵一出现,就伴着乌云密布,这阴阳怪气的音乐就响起。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是我们对战争记忆犹新,我们知道,日本兵一出现,就是烧光、杀光、抢光,还有强奸。
强奸!
在所有日本鬼子罪行中,最触目惊心的就是强奸。日军所到之处,无不强奸。说到日军罪行,没有不说到强奸的。说着说着,总要说到这上头来,完全可以预期。有的电影拍得隐讳,让中国女人被拖进日本兵军营,镜头就切了。或者让中国女人从日本人房间出来,不用说,在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了。凡是跟日本人有所瓜葛的女人,肯定被玷污了。要不然,日本人还能放过你?
不远处有一对男女。男的跟女的拉拉扯扯。男的明显醉了,去搂那女的。女的脸处在阴暗中。司机停了停,我的心也吊了起来。那女的躲闪,脸露出来了。司机望了望我,我摇头。那不是我女儿。我的心宽赦了似的安了下来。
那男的开始蹲下来呕吐。那女的又去扶住他,说着什么。他们都说着流利的日本话。司机对我们点了点头,好像在说,这是日本人,中国人不可能说这么流利日本话的。
我没有感觉不舒服。我宁可女儿一点也不会日本话,要是那样,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
车开动时,那男的忽然趁机把女的抱住,手抄进那女的衣内。那女的只能“啊啦啦”地叫着,随他动了,因为她要伺候他吐。
在这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正应了我从小在老家听到的那句话:日本人“有礼无体”。这是一个性的国家。酒吧、俱乐部、卡巴莱,杂志上动不动就是色情图片,公共电话亭贴满了色情广告,更不要说成人电影院、色情按摩店、色情浴室、脱衣舞场、窥视屋、色情电话吧,录像带出租店随处可见色情录像,铺天盖地的色情,什么都充满着性暗示。就连新嫩的蔬菜,也要用年轻妻子来比喻。男人们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女人上去了,就连板着面孔道貌岸然的上级,说到女人时也会眉飞色舞。日本人真是“有礼无体”,我们老家有句话。
这个社会甚至有个共识:女性是男性成堆的公司的润滑剂,所以性骚扰事件层出不穷,语言骚扰或者动个手,已经不值得大惊小怪。女人们也已适应了,她们还会跟你笑脸相对,把这一切当作无所谓的开玩笑。我女儿变得这么会笑,是不是跟这风气有关系?并不是王国民他们造成的。女儿她是否也曾遭到过日本人的性骚扰?日本女人还会主动进攻喜欢的男人,她是否也受了影响?我一直没想到这问题,所以才有了这个后果!
这个民族,色情是他们的传统。他们传统庆丰收,还曾拿全裸的女孩游行。他们的神社供着男性生殖器模型,节日时抬出来,和寺庙里扛出来的女阴象征物相撞击。这都什么人嘛!我曾在电视上看到,是名古屋边上小牧市吧,“丰年祭”,人们用轿子抬出的主神像,居然是一个硕大的木制阳具。这“丰年祭”是为了“祝初老”,“初老”,就是45的男人,我这种年纪吧。中国男人到这种年纪已经开始不行了,真是“知天命”了,可那些跟在硕大阳具后面的日本男人们,却一个个如狼似虎,嗷嗷叫着,好像他们都装备着那样的大阳具。我承认那天被屏幕上的那个大阳具所压迫,腿发软,身子发虚。我感觉我的阳具在缩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