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个屌！”王国民道，“就那游行，喊话，请愿，有什么用？人家耳朵聋着呢！你又动不了人家一根毫毛。”他像玩陀螺一样搓着轮的头，碰到伤口了，轮哇哇叫了起来。王国民一脚踢了他。“都是没用的家伙，怪不得人家瞧不起咱们，把防暴部队都调来了。操，你他妈的欠我们中国的钱不还，还有理了？盾牌齐刷刷的，人躲在盾排后面。可这算打什么仗嘛！缩头乌龟！老子就拿石头砸他！老子就苦没有枪呢，冲锋枪，一梭子干过去……

他做出端枪射击的姿势。日本人总这样对我们表演“**********”中的军队向百姓开枪。当然他没有意识。他继续说：“老子还恨不得拿原子弹炸他呢，现在中国也有原子弹了。中国啊，为什么不扔几颗原子弹过来呢！”

一个说：“要扔原子弹过来，你也完啦！”

“完就完！你就那么怕死？怪不得人家瞧不起咱们……”他又说。

“你不怕死？那你逃什么？”

“我逃了吗？”王国民脸胀得通红，“操，操，是他们抓不住我，被他们抓住了还算什么？操，你懂个屌！操！”他也知道辩不过，硬叫：“你们都懂个屌！‘三十六计’，懂吗？早知道不带你们去！”

一个说：“早知道也不去呢！这算什么事嘛！看着吧，明天报纸就要登出来了，今晚电视就会有啦：在日中国人暴乱！等着吧，马上就会整治中国人，抓中国人……”

老蔡急道：“这怎么办！闯祸啦！”

王国民道：“整治？抓？操！老子怕他？操！整治过多少回了？多少年了，老子怕他？操！”

老蔡道：“我早说过了，跟人家抗拒什么？人家当朝，你有什么好说的？千古如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鸡蛋碰石头！”

王国民道：“鸡蛋碰石头？还不知道谁是鸡蛋谁是石头呢！已经是中国人的时代了！”

一个道：“中国人时代？那你还跑来日本干什么？都说中国那么好，中国那么富，你还呆日本干什么？中国实情，你又不是不懂。你不懂，水仙嫂告诉你！”

“不要你来教训我！”王国民喝，“揍一下信不信！操，操！”

他忽然怨恨起来，低着头，眼睛盯着地走着，挥舞着拳头。拳头突然砸向一扇门，门板陷进去了，他的手也卡在门板里。他痛得嗷嗷叫。大家慌忙跑过去。他却喊：

“老子愿意！这样活着，有个****意思！”

一连几天，大家都不说话。“阵地”一下子安静了。王国民扎着绷带躲在房间里，班也不上了。只偶尔上个厕所。三餐也在房间里泡方便面。但从他急火火的步伐中，预感到将要爆发什么。果然，那天他跑到外面鱼摊，跟卖鱼的日本人大吵了一架。完全是他找茬，他买一只比目鱼，要人家把鱼骨头全剔了。人家照办了。他平时不爱吃鱼，但是那天他真的拿回来，煮酱油了。煮好，摆出酒，吃着，突然骂着有鱼刺，端着碗，冲下去，将鱼连同碗朝那人头上盖下去。

好在那日本人没有去报警，不然不知如何收场。

他开始天天喝酒。矮几摆在过道上，拉人来喝。喝着喝着，就把酒疯撒在同喝的人身上。不去喝吧，更要遭他骂，要对方滚出去。大家都怕他。减免房租的事，也没有人敢提了，下月交房租，都息事宁人地把全额交上。他也好像忘了自己的承诺。有人提醒他，他一拉脸道：

“你爱国，还得我买单？操你奶奶的！找日本人去！”

楼房里酒气熏天，走道上一片狼藉，吵吵嚷嚷，唱抗日歌曲。大家一起唱，“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这些老歌，我再熟悉不过了。我虽然也讨厌日本人，但是对这些歌曲所代表的意识形态很厌倦。我也怀疑，他们就真的爱唱这种歌。像他们那种年代出生，他们早不爱听八路军游击队打日本鬼子的故事了，他们只是用来发泄，就像这里的许多中国人，用爱国来抵御日本人歧视一样。这就是所谓红色经典不死的秘密。对中国人来，既然政治让他们成为工具，他们就将政治当做工具。我很清楚，我们什么都不信。即使轮这样的愣头青还信，王国民是不会信的。他其实精明得很。我怀疑，他就是故意赖掉减房租的许诺的。其实我们什么都不信，什么都不爱。

至于我，只爱我女儿。

我懒懒地躺在房间里，关上门。女儿就躺在另一角。她似乎睡着了。她似乎一直睡着，好像死了。我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歌声突然大声了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感觉到女儿突然醒了过来，她的肩膀在动。我仍然没有弄明白。直到我听到了佐佐木的声音。

我腾地跳了起来。女儿好像等着我似的，立刻也跳了起来。她站着，那样子让我想起过去看的苏联电影《母亲》里，儿子巴威尔被判处死刑后，母亲的姿势：衣裳褴褛，领口耷拉，惊愕，又对所听到的一切预料其中，因而坚定，要豁出去。她像个烈士。其实之前她的出走，并不是真的出走，她只是赌气，事实上她并没有去找佐佐木（或者没有找到佐佐木），这下，她真的要投向他。我感觉发怵。我真希望我听错了，外面那声音，不是佐佐木的。

但是这次，女儿没有不顾一切地冲去开门，好像在等着我，我一动，她就动。她好像有经验了。也就是说，我可以掌控局势。我不能掌控的是外面，那些醉鬼好像已把他团团围住了，什么声音都有。轮叫：

“这是中国人的‘阵地’，你一个日本人，来干什么！”

佐佐木明显没有听懂，学了一句：“阵地？”他们就起哄，跺着地板叫：“阵地！阵地！”

这些人喝疯了。他怎么偏偏挑这时来？

老蔡的声音：“女娲是我们中国女孩，又不是你们女人，你找她干什么嘛！”

佐佐木：“我爱她。”

亏他还说这话！操！老蔡道：“唉唉，什么爱不爱的嘛！”

王国民响亮的声音：“怎么？爱我？”

一阵大笑。“站起来啦！站起来啦！”大家叫。敢情佐佐木原来是跪着的。外面传来了撕扯声。“站起来啦！瞧，站起来啦！”

我不明白为什么叫“站起来”，直到轮叫了一声：“爱啦，真的爱啦！”

我明白了，王国民又故伎重演了。女儿好像还不明白。她仍然没有动。她只是为外面的撕扯声不安，她的身体前倾，好像准备冲刺的运动员。一个金属撞击声。她跳了起来。可是并没有听到佐佐木的声音。好像他在等着大家发泄完，满足了，累了，散了，他就有希望了。

突然又是一阵哄笑。有人叫：“着了！”

什么燃起来了？听老蔡制止：“唉，国民，你怎么这样！要真烧起来了怎么办！香烟头也是火，火能玩的？”

“烧死他！烧死他才过瘾！”

老蔡道：“只怕自己也烧啦！这房子，全是木头，房东一再叮嘱要小心火……”

轮道：“烧了也是日本人的房子！大不了走，拍拍屁股！大不了回去！这鸟地方，有什么好迷恋的？”

“你嘴贱！我打你！”老蔡威胁。好像他要去拿掉烟头，王国民喝：“你敢拿！”

老蔡怕王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