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民哈哈笑了起来。
佐佐木终于逃走了。女儿又是闹,撕心裂肺地叫,寻死觅活了。我就打,你死了算了,打死你!我也不想活啦!老蔡直在外面叹气。忽然又听到王国民声音,他叫:
“王老师你怎么这样!不是我说你,日本人欺负女娲,你还要打她,你这不是替日本人欺负吗?”
就你会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就会耍点花样,避重就轻。可是我不避重就轻,能行吗?
王国民又道:“你们大人就是这样!我爹对我也这样。你们大人哪,哪里知道我们小孩的心?我爹要这么对我,我也不会依的。”
这什么时候了,你还来掺和!他又说:“你开开门,我来跟女娲说说!”
哪里能有用?可是他敲起门来了。也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不理他,人家才帮过你,也许也因为无奈,我实在没有办法了,竟浑浑噩噩开了门。王国民开始劝我女儿。女儿不听。他冲我做了个眼色,让我回避。我也回避了,到门外来。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招数,反正我是没办法了,随他吧。正想着,突然哗啦一声响,王国民倒退着出来了。是女儿抄起床头闹钟向他扔过来。
“你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我爸呀?”
女儿的声音清脆响亮,居然没有了哭腔,那么冷峻。我简直不相信是我女儿发出的。她已经很久没有清晰说过话了,而且说的是这样的话,她还认我是她爸!
老蔡埋怨王国民:“你掺和什么嘛!人家爹管女儿。”
王国民狼狈道:“也管得也太离谱了……”
老蔡道:“你知道什么叫做‘谱’?父母管孩子,父母自己懂得什么是‘谱’!这是‘爱’,你不懂,等你有孩子了,就懂了!”
老蔡说得好!这是爱。我管女儿,是爱。再怎么凶狠,女儿终究会理解的。老蔡又道:
“人家自家的事,要嫁给谁,不要嫁给谁,你外人也来管什么?关你什么事?”
王国民受了刺激,气急败坏叫:“还不就是要嫁日本人吗?中国这么多男人不嫁,偏要嫁给日本人!咱算什么呀?咱这是贱呢!到日本的女人,哪里眼睛里还有中国男人?谁看得上咱们?全看日本人,还不因为日本人有钱吗?哼,有钱?有钱个屁!有钱,怎么还赖着咱们的钱呢!”
王国民指的是日本政府不向中国战争赔偿。那一阵,报纸总在报道这事。有一天,王国民带回消息,在代代木公园,星期天有个“侵华战争索赔”集会。咱们也去!“操他奶奶的日本人,‘闽案’的帐还没清算呢!咱们也去!
“闽案”,“五四”时期在福州发生的惨案。中国人抵制“日货”,日本人寻衅枪杀,还派出了军舰“嵯峨”号示威。
大家热烈响应:“同去,同去!”
现在想来,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战争赔偿是怎么回事,只是平日里零零碎碎听说,当初日本本来要赔中国的,却赖着不赔了。也有人不响应的,王国民就逮住对方问:
“你他妈的去不去?”
“我要上班。”对方应。
“你看你看,中国人的德性出来了吧?”王国民说。
几乎成了共识了,鄙视中国人,就说“中国人德性”,即使自己也是中国人。反正中国人是臭头鸡仔,我把你当中国人,你把我当中国人。
又问一个,那人也说刚好有事。“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中国人?”王国民骂。刚骂“中国人德性”,这下又拿“中国人”来号召,大凡只是为了激将,其实王国民自己也不相信中国人有多大的凝聚力。
大家不说话。他又说:“是中国人的去,不是中国人的就别去!他妈的不是中国人,就从这里滚出去!老子也不想收汉奸的房租!”
又说:“去的,下月房租减半,我们是兄弟!”
轮跟着拔绳尾,道:“对,我们是兄弟!”
大家感觉心头热乎乎的。王国民是这里的霸主,能被他视为兄弟,是荣幸的事。他平时拉帮结派,喝酒,叫谁不叫谁,都会让人有被宠信或被遗弃之感。何况又可以减免房租,何况这又是加入更大的群体,这个群体,是中国人,自己代表了中国。
这些乡下人,在国内,从来没有过参政的权利,连会都没得开。到了外面,更是成了流浪者,大使馆更不可能来关心他们。看到中国大使馆春节前夕邀请在日中国留学生和其他中国人联欢,也羡慕得不得了,愤愤道:
“我们也是中国人,怎么都不叫我们!”
但即使大使馆叫他们去,他们敢去吗?他们也怕大使馆。何况像我这样偷渡来的,连个中国护照也没有,用什么证明你是中国公民?当然我也不能去,我要看管女儿。但是我还真的很想去。我需要发泄。我也很理解他们。小时候,我曾奇怪那些身边的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人,怎么也那么热衷于“文革”。后来才理解了,这样他们就有会开了,能学着广播里的官腔说话了,唱流行的革命歌曲,看流行的“红宝书”,跟中心接近了。他们戴伟大领袖统帅毛主席的像章,戴上解放军的军帽,和城里人一样装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们也高级起来了。
轮兴奋道:“操他奶奶的,把小日本的钱讨回来,咱们花一花!”
老蔡道:“花?有你用的份?你是什么人?”
轮不服道:“我是什么人?我也是中国人!”
老蔡道:“中国人多了!你没见就是救灾款,也层层截留,层层盘剥,到灾民手里也没多少了。”
水仙嫂也道:“是啊,咱们是什么人?也来爱国?爱回来的国,给那些当官的糟蹋去了。”
轮嘴硬道:“就是糟蹋,也是自己人糟蹋,我也愿意!你管得着吗?”
大家笑了。“你管得着?水仙嫂就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
轮也笑了。“是中国人就得爱国!”他说。他提议,去时要举国旗。大家赞成。可是没有国旗。轮说:
“操他奶奶的,要是在国内就好了!国内,连出租司机都在车上插国旗,还一插两面国旗。”
有人道:“那你就回去。”
轮道:“你以为我傻呀?回去,就还想举国旗啊?国旗是我们这些人举的吗?”
王国民道:“要国旗也不难,找块红布,还有几块黄布片,剪五个红角星,缝上去。”
大家不约而同都把目光转向了水仙嫂。只有她能做。水仙嫂不敢拒绝王国民,她说:“你们能找到红布,我没问题,只是我那天要上班,你们帮我举着旗去,也算是我去了。”
轮叫道:“原来水仙嫂你要开溜呀!”
水仙嫂道:“谁开溜了?我跟你们情况不一样,我债务重,还要赚钱供那日本人老不死的。”
说着做出要哭的样子。老蔡烦道:“唉,都黑漆漆的人了,还去什么游行。抛头露面,还要举国旗,还怕人家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警察上来一盘查,全给抓了去,遣送回去!”
大家又愣了。轮也不吱声了。王国民道:“不举也知道你是中国人!日本人还会跑那里声援咱们,让自己赔钱?那么多中国人,就是抓,能抓谁?”
一个问:“会不会有摄像头?秋后算帐,像‘**********’时那样。”
王国民道:“你以为是中国啊?”
依宝弟问:“不算‘****’吧?”
王国民啐道:“你这代小屁孩,又没有见过‘****’,也‘****’‘****’地叫!你懂什么?”
依宝弟道:“怎么不懂?老师说的!”
这些孩子,真是不懂又装懂。只能听老师怎么说,就照搬。我说:“****?是,是‘****’,我就因‘****’才出来的,我就是‘****分子’!”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我。之前我从来没有说,觉得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也不想再搅入政治。但是这下,我想!
但是我没有弄明白,我是乱中国,还是帮中国乱日本。大家也都没有意识到。王国民说:“不怕,这下是‘乱’日本,共产党巴不得呢!”
我一愣。
“我听说,在国内,这种抗议集会,共产党是网开一面的,”王国民又说,“还暗暗组织学生去大使馆,拿车接。像南联盟大使馆被炸,像抗议日本人的,任凭学生闹,砸,警察只站着,小眯眯的,全不管的。造日本人的反,没事!”
我曾经看过《朝日新闻》的报道,说是中国当局转移国内矛盾。
“但是日本警察可管呢!”依宝弟道。
王国民道:“日本警察好得很!”
老蔡道:“对咱们黑的,就不好!”
王国民急道:“不好又怎样?他们也是傻子,抓得住我们?”
老蔡挖苦道:“那不是成了捡软柿子捏了?”
王国民最听不得这种话,要发作。大家劝住了,说:“都省一句吧!”对王国民:“你又不是搞政治的人……”
王国民更不爱听了:“这是‘搞政治’吗?这是‘爱国’!怎么是‘搞政治’了?”
王国民是对“政治”一词反感了。几乎所有中国人对政治都不感兴趣,都恶心。我记得我当教师时教育学生,学生就揶揄:
“又来上政治课!”
但现在想来,我们谁能离得开政治?尤其是在中国这样的国家。即使是爱国,也是政党之国。我们别无选择。还有别的祖国吗?于是爱国常常被政治所利用,对外民族复仇,对内阶级复仇。在中国,人人都是政治阴谋的木偶,人人又都渴望成为木偶操纵者。操纵者操纵被操纵者,被操纵者也能从操纵仇恨对象中得到补偿,在复仇中获得快意。
我不也在利用大家对日本人的仇恨吗?
19
我承认我的私心。所谓正义复仇,其实只是幌子。无名何以出师?这名,就是普世的正义。复仇的核心是正义,正义与公理相联系,有了公理,复仇才有基础和前提。也许应该用黑格尔的说法,是惩罚,而不是报复。复仇是一种对作恶者的正义的惩罚,至于报复,它虽然也有理由,但由于报复者的主体性,报复者与被报复者的切身利害关系,他自己对正义的认识,报复的公信力大大降低。
早年读黑格尔,似懂非懂,一些读进去了,大多不甚了了丢弃了。这是我读进去的。也许我原本就对复仇感兴趣。
也许我也自我蒙蔽了,我知道应该怎样表达仇恨。我是我自己的阴谋家。
大家不也都是吗?明明是个人的利害问题,却要上升到国家、民族原则性上;明明是自己干了坏事,被日本人指责了,却说是歧视。
但是即便是谈国家、民族,对我们也很难。轮积极买做国旗的布。不知往哪里买,忽然想到了横滨中华街。中华街是中国人聚集地,可能都可以买到现成的国旗。他跑去了。果然有一家中国杂货铺,说有国旗卖。店主叫楼上,拿一面国旗下来。拿下来时,却不是五星红旗。
“这是哪国国旗呀!”轮叫了起来。
原来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轮记起来了,每年“国庆”过后十天,一些中国人机构就会挑出这样的一面旗来。这是台湾的。这时候五星红旗就赶赶收拾起来了。日本人有时候会问:“你们的‘国庆’过了没有?”
“国庆”?哪个“国庆”?大陆来的人,总会感觉怪怪的。
“噢,你是从大陆来的呀?”店主抱歉道。他说他是台湾过来的,祖籍在大陆,但是49年来的,还拿着********的护照。“那种国旗,我这没有。”他说。
“什么那种这种国旗呀?”轮回来一说,王国民气道,“他们那也叫国旗?那不成了‘********’,成了阿扁了吗?”
我纠正道:“那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是国民党的国旗,国民党可不承认‘********’!”
王国民道:“国民党也不是好东西!当初放弃赔偿,就是国民党首先放弃的!”
这我知道。当初蒋介石害怕被共产党得到了赔偿权,赶紧跟日本人签了劳工补偿协议,后来又被美国人搅黄了。可是共产党后来也放弃了赔偿,只要日本人不承认国民党。可是国民党共产党都是中国人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王国民还在骂:“操他奶奶的,中国就是被这样搞坏了……”
但是台湾似乎并没有搞坏。我到国外才知道,89年的时候,台湾也发生了一场********,结果是得到了民主承诺。我不是向往民主吗?那么日本不是比台湾更民主吗?那么为什么要反日呢?国内那些跑到美国、日本大使馆前抗议的人,他们想到这些吗?但是想到了又怎样?那个国不是自己的国,自己的国是中国。王国民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们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这个中国,就是共产党领导的这个中国,国旗就是共产党领导的中国的党国之旗。已经被捆绑了,爱国和爱党搭配在了一起,他们不知道,他们反而坚定而快乐了。《圣经》上说,头脑简单的人是多么的幸福。也许我该去信什么,让自己单纯起来,单纯而幸福。
但是我不能。这么多的纠结。
星期天,他们去参加集会了。我没有去。中午他们回来了,狼狈不堪,轮的头还被磕破了。原来跟警察发生了冲突。“操他奶奶的!他们说走规定路线,我们就要听啦?他们说走哪里,我们就要走哪里啦?”王国民骂骂咧咧。“那不成了中国了?还什么民主?说资本主义假民主,真没错!老子偏不听!那个戴眼睛的‘四只眼’组织者,我见过他,是东大的,我看他是早被日本人驯化了!还说:要听警察的,要合法斗争,合法斗争!合法斗争?合了日本人的法,还斗争个屌!老子在中国时,就从来不要合法。老子就非法了。老子就过去。那个警察还想拦,老子一拳干过去!”
他展示着拳头,转动着手腕。一个埋怨道:“就是你这一拳打坏啦!”
王国民道:“什么打坏啦?你被打坏啦?打破头的又不是你,”他把轮拽出来。
“怎么不知道?明摆着好好的队伍,被打得七零八落,逃的逃,散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