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的家庭,我更不能把女儿送进去!你不同意,更好,正合我意。我说:
“还有什么重要的吗?”我先站起来,要走。
女儿把我紧紧坠住。她哀求着我。
那女人也说:“请先别走,事情还没有说呢!”
她鞠下腰来,请求着。我可没有许诺今天要解决什么事。我不理她。但女儿的手把我攥得死死的,手心在发抖。她要哭起来了。要是这时闹起来,我不知怎么收拾。这不比在“阵地”,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中国人。这里只有他们,日本人,闹大了还会叫警察,日本人遇事,动不动就叫警察。我知道这样的后果。我只得又坐下了。
那女人又捅她的丈夫。老佐佐木不开腔,明显还处在怨恨情绪中。女人就对小佐佐木说:
“达ちゃん,你自己说!”
小佐佐木猛地被推到了前台。他明显畏怯,但似乎又担心失去了机会,畏畏缩缩一会儿,就说:“就是,就是……我和她……”他指我女儿。
我女儿立刻配合地向对方父母鞠了个躬。女儿学得可真乖,她对我可没这样的。
老佐佐木好像没明白他儿子的话,瞥了瞥他儿子,目光严厉。小佐佐木顿时不知道怎么说了。怔了半晌,他索性说:
“爸爸,我们很喜欢……”
“喜欢?”老佐佐木终于开腔了。“沟通都不能,能喜欢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肯定觉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但是孩子没听出来,以为他讲的是语言,也许他们自己间谈时,也说到了语言不通。小佐佐木立刻道:
“我懂中文!”
我女儿也用日语说:“我也会日语,虽然现在不是很流利,但是……”
我瞪了女儿一眼。她缩住了。
老佐佐木也只盯他儿子。“就凭你那半吊子中文?你听得懂什么?无非是听得懂‘吃饭’、‘洗澡’、‘睡觉’罢了!”
这话我曾从其他日本人嘴里听说过。他们夫妻间几乎没什么交流,丈夫在外面工作,妻子在家里干家务,丈夫回来能跟妻子说的,无非就是这样几句话。平时听了,也就笑笑罢了。但这话放在我女儿身上,那种作日本妻的卑贱感变得具体而尖锐。而且还是“睡觉”!我反击:
“只有你们日本人才这样吧?”
“应该说,是生活就是这样的。”他说。
“爸爸,不是的!”小佐佐木企图制止。他母亲道:
“达ちゃん,不要插嘴,听你爸爸说!”
作为女人,她竟然如此无原则无人格地维护着她丈夫,难道她就喜欢这样?让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只把家当作客栈,对冷漠逆来顺受,久入鱼肆不闻其臭。不,她们其实也不甘,也不满,但是她还要在我面前维护,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阴谋。虽然我也愿意这阴谋得逞,但是我不能让他们在得意之下得逞。我反而冷笑道:
“别剥夺小孩子们说话的权利嘛!”
“看来你还挺民主的嘛!”老佐佐木道,“这可不像是从拿枪镇压的国家出来的人啊!”
我一愣。我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之前我只听日本人谴责“**********”拿枪镇压,我觉得那是为我鸣冤和伸张,我也是受害者。但我没料到,我也被捆绑在一起了。我想起日本报纸上经常把中国人当做一个群体,在说“中国危机”的时候,把中国当做一个整体。我想申辩,但我很快明白这是无力的,甚至会变成可笑。他好像报了仇,大笑了起来。他又说:
“谁说中国不是个民主国家?”
“我们民主不民主,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
我轩昂地应道。我说出这样的话,自己也吃惊。但我真是这么想的。也许是因为被挤压,我的背后确实需要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只能是中国,别无他国。
也许潜意识里还有着对对方国家的怨恨。中国不民主,你们至今也没给我们发放“血卡”。
他说:“怎么会没关系?关系大着呢!你们中国要乱起来,我们日本也要遭殃。”
“爸爸,不会的。”
“你懂什么?”他厉声喝道,“你这没脑袋的,你们这对政治不关心的一代!”
我简直怒不可遏。我彻底明白了,他们来,就是要让我们放弃。因为我们是中国人,我们配不上他们。老子要放弃我女儿,儿子要占有我女儿,实质是一样的,都是要侮辱。我叫:
“放心!中国再不好,也不会遭殃到日本!倒是请你们日本人不要纠缠我们!”
我站起来,就走。女儿还在抓住我,但没来得及抓住。我已经到了包间外。女儿奔出来,叫着我,我听见她的叫声像将死的鸟鸣,不大声。她还能大声说什么吗?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瞧见女儿在我和他们间跑来跑去,一会儿她好像要过来拦我,但马上又被那边所牵制。那女人跟出来道歉。这道歉,似乎给了我女儿允诺,她就只管跑来拦我了。我不回去,我当然不能回去。我本来就不要我女儿嫁给他们家。那老佐佐木,简直就是日本鬼子!虽然他没有当过兵,但他父亲当过兵。虽然他父亲没去过中国,但是假如去了,也一定会烧杀抢掠“三光政策”杀人强奸!因为有父亲的遗传,老佐佐木也会的,只要有机会。看他的嘴脸!他的儿子也会有遗传的。这整个家族,这整个民族!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犹豫,对为什么不能嫁,没有明确的理由,这下有了。我感谢终于有了。如果我要回过头去,我会跟他们道谢,谢谢你们成全了我!我甚至会向你们鞠躬,甚至下跪。我解脱了。我感觉异常轻松。因为我被践踏,所以我有了资本,我解脱了!
我回过去。没有道谢。我一把拽住女儿,把她拉走。女儿跌跌撞撞,有一刻摔到了。我不管,照样拽。后面那女人叫:
“你怎能这样对待你的女儿呀!”
我的女儿,不要你管!你是什么人?女儿起来了,被我拽着走,一边还回头瞧那小佐佐木。他跑了上来,好像要抢我女儿。我威喝:
“你要干什么!”
老佐佐木也喝住了他。
女儿被我一步步拽走了。她以更快的频率回头瞧那小子。他也一度跟上来,但是他也朝后面看。后面是他的父母亲,他也害怕他们生气,怕失去他们。他又放慢了脚步,甚至还回走了几步。女儿在叫着他,他也在叫着我女儿。可他们就是无法靠近。
女儿叫:“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怎样了?”我应,“你爸被欺负了,你反而说你爸怎样了?手指头向外压。”
“人家已经道歉了!”
“道歉?就够了吗?我们就可以用道歉来打发的吗?你没看他们是怎样的侮辱我们,歧视我们!我早知道日本人就是歧视中国人!你还为他们说话?被人打了还替人家拿棍子,被人卖了还替人家点钱,被人歧视了,还替人家开脱!”
05
被歧视是不幸的,但有时候也是一种幸运。至少在我,它让我决断。我甚至可以把它放大,成了一种仇恨,我于是就有了复仇的资本,哪怕我行恶,也无可指责了。既然你不仁,就不怪我不义!这是我们常说的话。这么说时,其实我们心中是欢欣的,我终于有了理由了。纠缠住它,绝不原谅。就好像一个战士,戴上了坚硬的盔甲。在这盔甲里,私心甚至不被察觉。我们是为道义而战的,是为驱逐侵略者而战的,是为国家民族。
女儿又开始闹。她就是要嫁给佐佐木。原先她还羞于说,只说要见佐佐木,这下窗户纸彻底捅破了。我说:
“你看看人家怎样歧视我们,你却还要死皮赖脸嫁给人家!”
大家来问怎么了。我把老佐佐木的事说了。本来我不该说,毕竟是瞒着大家,偷偷跑去见他们的。这是我的愚蠢。我为什么要去见他们?都怪我还抱有幻想。我愿意接受惩罚,接受大家的嘲笑。大家没有笑我,跟我一起愤怒起来。王国民说:
“他们这不仅是歧视你们,也是歧视我们,歧视全部中国人。不能为中国人丢脸!”
女儿应:“你才丢中国人脸呢!”
王国民邪气笑道:“对,对!我承认!可是我再丢脸,也没有像你,死皮赖脸要嫁给日本人!”他扯扯自己的腮帮。
女儿应:“嫁日本人怎么了?就丢脸了?那我丢我的脸好了!你们不要把我当成脸好了,凭什么我就要当你们的脸?”
她居然这么说!我没有料到。我蓦然发现,她这张脸非常像我。其实早就有人说她像我了。眉眼,下巴,脸形。大家都说,简直一个模子出来的,不怕她走丢了,谁都会把她捡回来还给我的。她小时候,也常常调皮地把脸对着我的脸,比眼睛的间距,鼻子的长度,嘴巴的位置,从额头一直对到下巴,只是尺寸不同,如今她长大了,真的连尺寸都一样了。都说女儿像父亲,儿子像母亲,有时候我会很奇怪,父亲和女儿,一个男,一个女,这两副脸怎么能如此重叠?我叫:
“你以为你就只代表你自己?你真是贱到家了!人家是这么看不起来我们,你还要追着拽着倒贴人家。你丢得了这个脸,我还丢不了呢!”
女儿仍道:“凭什么我要当你的脸?”
简直猖狂。我叫:“你是我女儿!你不要这个脸,我就撕掉!这是我给你的脸!我的脸!”我扑过去,撕她的脸。大家把我拉开。“哦,对了,你已经不是我女儿了,是不是?”我忽然说。
女儿一怔,怔怔地瞅着我,不敢承认,也不甘愿否认。那就由我来说吧。“我差点给忘啦!”我说,“我们已经解除了父女关系了!”
水仙嫂又来劝,道:“你怎么把这翻出来了?那不过是一时气话,没人当真,你还当真了?”
我应:“本来就是真的了!”
水仙嫂拿袖子甩了甩我,说:“一家人,说话能计较?床头吵,床尾好。”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又说:“夫妻是这样,父子父女何尝不是?再怎么着也是你身上的肉,是你亲生的!”
我歪嘴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亲生的?
我这么说,大家都一愣。我真希望她不是我亲生的,那样一切都没关系了。她要干什么,都无所谓,最多关系到我的名声,也不会比关系到身体有切实痛感。虽然仍然是我身体的痛,但至少别人看不到。
“不要胡说!”水仙嫂啐,“是自己生的,就是自己生的嘛!”
“你们怎么知道?”我更说了。能撇掉这个生女儿的事实,对我倒是一件好事。当初生了女儿,我就后悔不如不去生。这下,倒给了我一次雪耻的机会。“你们又不在福州,你们知道什么?”
我还故意作出完全是真的神态。王国民道:“不要瞎扯啦,这么说有什么意思!”
“是真的!”我仍然说。
王国民道:“我还不知道?你堂哥亲眼看到你老婆大着肚子。”
我愣。我忘了他们都是我老家的。这么说,王国民还向我堂哥打听过我家的情况了?这个流氓!也许就因为他要打听我女儿。这个流氓!我蓦然感觉危险,我要是再坚持,那只能说明我老婆肚子里的,不是我的种?至少这个流氓肯定会这么想。我赶忙改口:
“即使是亲生的,又怎样?也不过随便生个……”
我为自己这种说法得意,不仅可以解除他们的疑虑,又为什么生了女儿辩解了:不过是随便弄的,并没有专心,只是三心二意。不料女儿却信以为真了。她眼睛瞪得老大,她在询问。又很快恢复了常态,眯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她确信了。她的声音变得冰冷,还有些慢条斯理。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这样的声调。她说:
“怪不得,人家说中国父母对子女根本不是爱,只是利用。”
她居然这么说。水仙嫂连忙道:“谁说的!哪个日本人说的?是那个佐佐木说的?还是哪个老师说的?日本人,瞧不起我们中国人也就罢了,还这么糟蹋中国人,还糟蹋到父母亲了!”
一个说:“他自己日本人过去不也是这样?”
又一个说:“什么过去?现在不还是?他们文化还不都是从中国传过来的。”
一个说:“那也还是说明中国是这样!”
水仙嫂道:“别听他们的,你爸是爱你的!”
女儿道:“爱我?天知道呢!”她的声音又激越起来,那是像子弹一样的坚硬而冰冷。“还不是为了养老?就跟养鸡、养鸭、养猪一样,到时候吃你。‘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到时候用你,让孩子给你们光宗耀祖,所以要让我为你们撑脸……”
现在想来,女儿的话不无道理。中国人所以希望生男的,不要女的,不也是出于自己的考虑吗?生了女的,就觉得没面子。要子女为自己挣面子,这是爱吗?要是爱子女,只要女子快乐幸福就行了,不管他们给自己带来什么,更不强迫他们什么。中国的父母都自诩无私,无私是不附加任何条件的。我为女儿付出,实际上是为自己。
但是要我这么承认,我又不愿意。我又觉得冤枉。我觉得我确实是对她有爱的。我叫:
“好吧,我是利用你才生你的!但是你给我什么了?我是生错了。确实是生错了你,我是做孽!正因为做了孽,才有今天这报应啊!”
我捶自己胸口,我要把自己打死。我不怕死,我不活了。“我养了一只白眼狼!”我叫,“算我白养了!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可以不当我女儿,但是,你还是中国人!”
我大声道,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煽情地朗诵。“就是你想不当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改变不了!就是你跟日本人一样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可在他们眼里你仍是中国人!他们要你,就因为你是中国人!你卖,是在卖中国人!”
我说“卖”,简直恶毒。“不要让人家说,中国女人好玩弄!”
玩弄!我的心又被扎一下。这不行!在我死前,我得先把她打死。不能让她活着丢人现眼。瞧她,她的脸红扑扑的,胸脯暴出,把胸前的衣扣都撑爆了,她的整个身体好像要撑破衣服,爆炸出来。这是我养的……“养了一只白眼狼……”我嘟嚷,“养了一只母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