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灰溜溜离开了。老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问我。我没有说。大概李思寥也没有告诉他,他就一再跟我说明,那上杭人是在开往笑。开玩笑怎么能当真?我说没有当真。“可能还因为累,”他又想出了一个理由,“在外面,没日没夜的干活,他还要读书,读书也是很辛苦的。”
老蔡说起这时,微略有点不好意思。他是个好人,可也是个糊涂人。
他糊涂,我怎么也糊涂了?他不是我女儿的父亲,我这个当父亲的,怎么也这样了?险些把女儿给断送了。虽然我一概排斥女儿身边的男孩子,但是相比之下,这样的男的,更让我受不了。虽然我对李思寥吐出了跟佐佐木一样的“滚”字,但是对佐佐木,只是在喝止强盗。而对李思寥,却感觉简直是在驱除妖魔。
这样对女儿,未免太残酷了。
好像是被我引进来的妖魔攫住了,女儿病了,开始发高烧。最初只发现她不再闹了,只想睡。还觉得轻松了。水仙嫂说:“又是睡?这可不好!”
她的话令人想起依宝来。一摸头,烫得厉害。不敢再把她送医院,大家凑着从国内带回来的药给她吃。烧总算退了,但是她十分虚弱,躺着,目光惨淡地望着我们,好像什么也没瞧见,令人心痛。
女儿瞧着我们,忽然流下泪来。但是她的神态还是那么呆滞。我猛地心酸起来,抱住她。好久,她在我耳边说:
“爸爸,我要见佐佐木!”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平静跟我说话,说得很轻。也是我听得最清晰的。也许是我从没有这么用心听她。
说实在的,她到底做了多大的错事?佐佐木到底有多坏?我对他并不了解。只是我无论如何不愿女儿嫁出去罢了。平心而论,对日本人,讨厌是讨厌,知道他们骨子里瞧不起中国人,但我也并没有绝对的恶感,何况我自己也瞧不起中国人。
我同意让佐佐木来一次。只是见面而已!我强调。女儿同意。但我担心被邻居这些中国人看见了,就找了大家不在的时候,白天。即使有人在,也是上夜班的,在自己房间里蒙头睡觉。我把房门虚掩着,让佐佐木一下就能推开门,然后我把门闭上。
佐佐木脸上有伤痕。那是在这里闹下的。我不敢去正视那个伤痕。他们见面,女儿哭了,佐佐木也哭了。我第一次看到日本年轻男性哭了,我竟然有些慌张。也许是因为他们哭泣中的情感交流。我退了出去,在门外等着,一边也可以放风。可以对外放风,对内监视。
这个年轻人挺老实的,只坐在那里说话,没有越雷池一步。我始终看见他背挺得很直。想想我曾经那么欺嫌他,又有些觉得过分了。
见过面了,女儿高兴了,吃东西了。之后她又要求见面,我说,不能出去,只能他来。一次又一次见面。即使他们没有离开我的视线,但他们那神情,那目光,也会让我不自在。
他们似乎也又不满足了。一次,佐佐木居然向我提出,双方父母要见个面。我说:“见了干什么?”
佐佐木也聪明,他说:“只是一起吃个饭。”
女儿也恳切地瞧着我,又央求地摇着我的手臂。她还很虚弱,摇着摇着就喘息了。我又不忍了。想想,他父母远在鹿儿岛,难道就会来?为了见中国人?为了促成他宝贝儿子娶个中国女孩子?我深知在日本人眼中,中国人是没有价值的。只有没钱的在国内娶不到老婆的人,才会去中国娶中国女人。这些年去中国娶妻的日本人多了起来,他们大多是边远地区的农民。而佐佐木的父亲,拥有企业。
我说,恐怕你父母不会来吧?
佐佐木说,他父母那边就包在他身上了。
我没料到,他的父母居然答应来了。我不知道佐佐木是怎么把他们游说成功的。后来知道,他的父亲也并不同意这桩婚事。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来呢?后来从我女儿那里才知道,老佐佐木担心不来,会让我觉得他傲慢,歧视中国人。
日本人居然担心中国人感觉他们在歧视,这我倒没想到。我一个中国人,凭什么让他有这种紧张的心理?从我对世界的看法,强者就是强者,完全可以无视弱者。当然我也看到日本人对中国人显得谦逊的,但那是他们虚伪,他们仍然在骨子里瞧不起中国人,只不过他们如今文明了,歧视的方式也不一样了,是一种有涵养的歧视。
但是逻辑却并不这么简单。
我们在银座的一家和式茶屋见面。老佐佐木明显比我年纪大多了,后来才知道,当初为了创业,拖到了四十多岁才结婚。他确实很有涵养。这是个典型的日本人,彬彬有礼,又傲慢。明白地说,是在彬彬有礼后面藏着傲慢。点头,鞠躬,然后直起腰来,直起腰的动作非常缓慢,显示着一种沉稳的力度,透出风骨与轩昂。脸上毫无表情。那个日本女人倒是有笑容,但是那笑是冷的,凝固在脸上,那脸就像日本能面具中的那个“女面”。
没有说话。女人在等着她男人说,但是老佐佐木没有说,沉默着,端坐着。他的傲慢渐渐开始松垮了,有些撑不住。他因此有些焦躁。他腰了腰脖颈。
女人也竭力端着笑容。当女人看到自己儿子脸上的伤痕时,她那张脸才有了实质的表情。“呀,这怎么了?”她问。
我心虚。好在小佐佐木说,不小心在单位撞了。
“撞了,怎么撞的?”她追问。
“就是撞了嘛!”小佐佐木敷衍道。他打岔了话题,开始向我介绍他父母。介绍到他母亲,他母亲羞涩地点头,说自己的儿子不懂事。“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她说。她这是什么意思?
“谁说的!”小佐佐木不服,辩。
“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回,要在东京。”他母亲坚持说,好像完全没听到她儿子辩解。日本女性往往表面上看似柔和,其实是柔韧,甚至是顽固。“年轻人总是这样,爱往大地方跑。大城市对他们有吸引力。”说到这里,她瞥了瞥我女儿。我感觉不自在,好像我拿着女儿在诱惑她儿子。
小佐佐木连忙说:“当然啦,东京是首都嘛!全日本只有一个东京。”
他又向他父母介绍我,中国,福建人。那女人做出一惊一乍的神情,说:“是吗?那地方一定很漂亮吧?”
日本人总会这么说,我知道这只是客套。即使让他们去中国旅游,他们也会因为环境脏、服务恶劣而不会喜欢。我笑了笑,不知说什么。我不能说不漂亮,但让我说漂亮,也说不出来。是我自己也说不出来。
小佐佐木又介绍说,那里有东亚最原始的森林,有世界双遗产武夷山。
女人又捏尖嗓音叫:“那么那里一定山清水秀了?”
我没听懂“山清水秀”。“嗯?”我伸了伸脖子,甚至有谦虚请教的意思。所以这样,也许还在于我的心虚,甚至还有些愧疚。老佐佐木明显不耐烦,说道:
“就是说,那地方有云雀吧?”
我一愣,猛地明白过来。我感觉屈辱。之前的心虚和愧疚,都变成了我耻辱的证明,挤压着我,让我愤怒起来。我反击道:“鹿儿岛才有云雀吧?”
“已经没有啦,”他说,“早已经现代化啦!”
他忽然向我凑了凑,问:“您去过鹿儿岛吗?”
我没回答。怎么回答都是接应了他的羞辱。我反问:“您去过中国吗?”
“没有!”他大声道,声明似的。
“那么您祖先一定去过吧……”我想说,你一定还存着那时的印象。但是他却打断我的话:
“祖先也从来没去过!”
几乎是喊。他反应如此激烈,对这话题如此敏感,我没有料到。我看到了他的虚弱。之前我以为他的虚弱,是因为他的不耐烦,他不愿意跟我一个中国人如此平起平坐,消磨精力,但是从这反应,他还挺有斗志的嘛!好像我踩了他的狗尾巴。
“……只去过东南亚。”他又瓮瓮地说。我蓦然想起,小佐佐木曾经说过,他祖父去的是东南亚。我明白了,他的心虚是因为这。他不仅在该不该跟我平起平坐上焦躁,更在躲避历史罪责上焦虑不安。这让我愤怒,你既歧视我,又要抹煞自己曾经的罪恶,让自己能够在没有历史负担的情况下,理直气壮地歧视我。这就是日本人为什么要抵赖历史罪责的深层原因。他瓮声瓮气,俨然是一个要蒙混过关的坏孩子。我却偏不让你蒙混过关,我的职业习惯也绝对不让一个坏人蒙混过关。我故意问:
“真的?”
“真的。”
“那么东南亚也很好吧?”
他一愣。“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装糊涂罢了。你其实很清楚你们在东南亚、在整个亚洲犯下的罪行,只不过你们不想承认,你们以为罪恶不被人知道了,就不是罪恶了,就不羞耻了。我倒是想跟你较一较真。当初对你儿子,倒未必是认真的,只是要赶他走,但是这下对你,我是认真的,即使你们本身没有经历过战争,你们也亲历战后的废墟。而且你们是当今日本社会的中坚力量,孩子懂什么?孩子有什么发言权?但是你们这些长辈有。而当今日本的种种抵赖言行,你们也要负责。
我又说:“东南亚,比如菲律宾、新加坡、马来亚……”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不是说没有去过中国,只去过东南亚?”
“那是我父辈的事。”
我知道是他父亲去过,我故意这么混淆。“那么您的父辈都没有跟您说吗?”
我逼问。女儿牵了牵我的手。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不管。她又小声用中文跟我说:“爸爸,别说这些……”
小佐佐木也说:“我们说些有意思的事吧!”
他还故意轻松地做出小丑的神态,打了个哈哈。我道: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事!”
一时僵住了。老佐佐木低着头,好像一下子又衰老了一些。我看到了他的头顶,几根头发贴在头皮上,虽然工工整整,但是显得很可怜。我从对面墙壁的影子上看到自己的头发,怒发翘起。我想我一定是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小佐佐木乞求地望着我。我把眼睛挪开了。我又看到他母亲乞求的眼睛,她的矜持被打破了,我感受到她的可怜。也许我过分了,我把眼睛移到窗外去。那边女人开始打茬,问她儿子在东京习惯不习惯,气候,吃的,她还顾及到我女儿,问我女儿在日本生活习惯不习惯。我女儿说,习惯,日本料理非常好吃。她说:
“是吗?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寿司?”
“刺身。”女儿说。
“是吗?真是不可思议呢!”她叫。气氛眼看就要缓和了。可是老佐佐木似乎并
不想就此作罢。“对那个问题,确实有必要谈一谈!”
他说。他居然仍在纠缠了。也许他是不甘。看来他也是个较真的人,在这问题上,也许比我更较真。也许这在他,是最重要的问题,他就是一直为此而焦灼。也许他平时还没有机会接触中国人,没有办法说,这问题只能闷在他自己心里,焦灼着他。他说:
“也许我也应该为前辈道歉。尽管他们当初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即使这样,我也应该道歉,这是日本人的‘原罪’。”他怕我听不懂,去找笔。他老婆赶紧给他找到了笔和纸。他写了“原罪”两个字,并且在下面重重划上两划,简直是恶狠狠地。他瞧着我,戳戳自己。“不错,日本人过去有罪,日本现在经济又好起来了,日本人有钱了,但你们要日本人怎么样?看过加藤洋典的《败战后论》吗?自从五十多前战败之后,日本就陷入了‘内向型自我’和‘外向型自我’的‘人格分裂’。一方面要面对自己,另一方面又要面对别人。谢罪,赎罪。自从‘日中邦交正常化’以来,日本哪一任首相没有向中国战争谢罪过?”
这我不清楚。老实说,我并没有特别研究过。我只知道媒体老是说,日本人不承认战争罪行,参拜靖国神社。也许就因为这。我反击道:
“那为什么老是参拜靖国神社?”
他愣了一下,道:“不隐讳地说,我也去了。那里有我的亲人。日本人首先需要哀悼自己的战死者,以此来纠正‘人格分裂’,将自我统合成一个完整的‘国民主体’,然后才能……”
“才能继续侵略?”我反问。
“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辩,“而是说,日本人必须治愈自己损毁的人格。”
又是这话!我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日本人一说自己,就立刻反应到他们是在抵赖。无须再听下去了,就是这样!你屁股一蹶,就知道你拉什么屎!这已经成为思维定势。其实在我以前的教育职业中,我处在长辈的地位上时,就也总是这样思维:既然你有错,或者被设定为错,你一开口,就是狡辩。我反问:
“那么别人的呢?别人被损毁的,谁来治愈?”
他瞪着我,态度冷下来了,也许确定了无法跟我继续说下去,他生硬道:
“日本人自己治愈自己,你们为什么不能?日本人希望通过自己内部的力量要治愈自己,一个优秀的民族是必须具有这种能力的!”
他不但不承认自己的罪责,还要污辱我的民族!所以他从一开始就那么傲慢,所以他问我福建有没有云雀。我叫:
“请您把话再说一遍!”
他愣了一下,缩住了。女人道:“唉呀呀,都说什么呀!这是政治家之间讨论的问题。”
“这是男人间的问题!”他啐他妻子道。敢情他把怒气转移到他妻子身上了。
是的,他说得对,是我们间的事。男人天生逃不了政治情结。女人仍道:
“也不全是嘛!达ちゃん也已经长大了,也已经是小小男子汉了哟,他可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有他的问题。今天我们来,就是为了这问题,你忘了?那可最重要哦!”
她向老佐佐木使了个眼色。我没想到老佐佐木就范了。他好像记起了什么。所谓他们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么一个人,难道他会是来促成他儿子跟我女儿的事的吗?当然也许也可能,因为毕竟是他们家娶,我嫁,我把女儿献出去。他们赚了,我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