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三部 12
作者:陈希我      更新:2019-10-11 16:04      字数:4991

横滨中华街就昭显着是我们祖先的荣耀。高大的牌楼,巍峨的顶冠,像古代的皇冠,在隐约可见的现代化建筑背景之下,给人以时空错位之感。木构斗拱,红柱绿瓦,雕花漆绘,一种堆砌的豪华。这是中华街的门面,共有四个这样的门,分布在东西南北。据说是按照风水方位和阴阳五行设置守护神的,东为青龙神,南为朱雀神,西为白虎神,北为玄武神。光是这些概念就足以把外国人搞得不知南北,即使是对中华文化有所了解的日本人。

这里是日本的唐人街。光是日本,就有好几处这样的唐人街。全世界更是遍布无数,从北美到非洲,从北半球到南半球。王国民有一次喝醉了,说疯话,说要向所有乡亲发喜帖。扳手指一点,发现世界各大洲都有老乡,而且他们即使没有联系的,通过熟人,一个牵一个地都能找到。因为他们大多生活在唐人街里。我的远房堂兄,就在美国纽约的唐人街里。据说在那里,不需要英语也可以生活。有的人一生都没有走出唐人街,照样过一辈子。那是一个自成一体的社会,据说美国的警察基本不管里面的事,出了事,由华人自己的组织来管理。

跟中国国内许多重要部门的大门一样,唐人街门口也有石狮子把守。狮子已经成了中华民族的象征,过去是睡着,现在是醒了。于是这只两石狮子每年都有若干时候成为眼能看到手能触到的活狮子,那就是舞狮表演,还有舞龙。舞龙舞狮队伍随着鼓点和锣声风雨般袭来,盘旋,跳跃。这些神物形骸膘悍,神情夸张。演员们为了撑住这种膘悍和夸张,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光线反照在围观者脸上,他们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平时,石狮子用玄妙的目光斜睨着外面,让人感觉门里的世界深不可测。在外人看来,这门里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里面道路拥挤,又四通八达,像古代的城堡。商店挂着远古的幡旗,或是雕花的牌匾,挂着晃着幽幽红色的红灯笼。许多店铺甚至摆着中国早已不见踪迹的长衫马褂、瓜皮小帽、锈花鞋,甚至还有“列宁装”、“六五”式军服军帽。这里是封闭的,它在切断了与母体的联系同时,也把从母体中带来的秽物,变成了凝固的化石。还因为被封闭,变成了腌制,有了腐朽的气息。在这里,中国人说着中国话,看华语片子,唱中国歌,供奉中国神,孩子上华文学校,大人们从事边缘性行业:餐饮业(“菜刀”),还有裁缝业(“剪刀”)、剃头业(“剃刀”)。

当年华人闯荡世界,所以选择了拿“菜刀”、“剪刀”和“剃刀”,就因为这些行业边缘,容易操持。不像制造业、股票业以及报业媒体。而打中国特色牌,又更容易因为有特色而拥有立足之地。但说完全是边缘也不尽然。比如餐饮,虽然不属于对社会产生重要影响的行业,但人毕竟都需要饮食,人本质上是吃的动物。特别是饮食习惯接近的日本,他们来吃中国料理,勿宁是对中华饮食乃至中华文化的膜拜。这时候的主次就很微妙。

王国民说,每当他瞧着日本人吃中华料理吃得一副贪婪相,瞧着那些满脑子优等民族意识的日本人,吃罢中华料理,一个个抹着油嘴的模样,心中就激荡起民族自豪感,耳边就会很奇异地响起《国歌》那昂扬的旋律。虽然他未必就吃过那些菜肴,对日本人询问的“满汉全席”,还有熊掌、象鼻、骆驼瘤、龙虎斗、鲍翅席,许多连听都没有听过,他仍然敷衍得头头是道。只是有时候日本人会问:

“中国料理这么好,怎么中国人吃得这么瘦?”

他刚来日本时,就被这么问过。他不知怎么回答,就说:“我们吃厌了!厌厌的不想吃呢!”

他于是故意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出这不想吃那不想吃的挑剔相。“这能吃?在我们中国,这只能喂猪!你们日本人吃什么好东西嘛!”他说。

日本人不高兴了。有一次,一个反击道:“我们没有好东西,但我们日本料理的材料,都是‘今天出海捕到的鲷鱼、前刻从山里挖回的笋’,你们呢?鱼翅、燕窝、鲍鱼,都是印度洋、越南、印度尼西亚高价买来的,你吃得起?”

把他气得跟人家打了起来。他回来气乎乎说:“不要给日本人吃!我们中国料理店,要像抵制日货一样抵制日本顾客,在门口挂上牌子,写:‘日本人与狗不入’!”

大家笑了起来,说:这好像“华人与狗不入”。“就是这样!”他说。

但这就陷入了怪圈。一方面要张扬中华饮食,一方面又不让人家尝到。若是要张扬,就得让他们品尝,那又成了对他们的招待。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把东西卖得贵贵的,收他们多多的钱!但是日本人有钱,他们吃得起。再说,在日本开中国料理,做的就是日本人的生意,哪里有放着生意不做的?他就骂那些店主没有民族气节,汉奸。

日本人要的是吃,中国人要的是吃的背后的民族尊严。也许吃恰恰就是尊严乃至民族进步的反面。中国的美食文化在宋代兴盛,这恰恰是中华帝国走向衰弱的开始。这似乎不是巧合,一个衰弱的族类只能在美食上下工夫。而且美食满足了人类最没有出息的感官享乐,以至于乐此不疲。以至于后来中国人逃到世界各地,只能用有这个武器。人家把美食作为生活的基本点,甚至是点缀,而我们则把美食作为全部。

后来王国民有了钱了,专门跑到横滨中华街吃了鱼翅和燕窝。“就跟粉丝跟蟹肉一样!”他总结。

他就是这样结识了这家店的老板李昌盛,温文尔雅,手里转着两颗铁球,只是间或他眼里会闪出一丝凶气。据说他会武功。店叫“昌盛食府”,不大,像所有中国式装修一样,隆重,色深,压抑。像几乎所有的中国餐馆一样,一股浓郁的酱油味,还有油烟味。油烟粘在桌椅的油漆上,有一种特殊的给人永远清洗不掉的粘乎乎的感觉。这倒让我思维保持着粘稠。

李昌盛叫夫人端茶。夫人出来了,一个个头很小的女人,态度不大友好,好像跟谁生气了。不甘不愿放了茶,走了。

李昌盛不大好意思了,感叹女人不好伺候,我也有所感触,觉得跟他亲了些。一直以为是毛泽东搞“妇女半边天”的缘故,没想到根本没有经历那年代的女华侨,也是这样。但我没有想到个中的原因。闲聊一会儿,去看场地。仪式,站位。店里可以给提供主持仪式的喜娘。一切按部就班,让我忘记了这婚礼的特殊性。我满耳朵充塞的都是“规矩”:按规矩应该怎么怎么样。直到我回到家里,才发现,我没有想到最关键的:新郎。

新郎应该是佐佐木,但佐佐木又显然不能出现。要结婚了,新郎总不能不出现吧?假如仍说他在美国,那么婚礼就不应该举行;假如他已经回日本了,他就应该出现。只能说,他回来了,但是要处理单位里的事情,刚从美国回来,事情很多的。为了编得像,又在短信里说:

我已给你买了靴子。

真的吗?给我!

到时候给你。

不,我现在就要!

这下完了!弄巧成拙。即使我去买,我怎么懂得那些时髦的东西?王国民也不懂,大家都对日本主流社会不熟悉。王国民说,他有办法找一个。老蔡道:“我说呢,什么事找你都有办法。”

轮说:“该不会是你的脚吧?”

王国民道:“哪里是我的脚?人家是李昌盛女儿,朋友的女儿!”

轮道:“朋友女儿就不见得不能插一脚。”

王国民道:“人家是不知多少个‘新新新’的人类了,哪里能看上咱?”

轮道:“人家家长看得上就行。”

“就她妈那屌样,哪里吃得消?人家是老板,几代的华侨,几代的积累了,咱们是什么?前不挨村,后不挨站,鸟都不是!”王国民自我作贱道。又说:“不过也不妨碍玩玩。”

轮拍手道:“招了,招了!”

王国民却又拍他脑袋道:“跟你上床也不见得爱你,但不爱你也不妨碍跟你上床。新新人类都这样。”

听得我头皮发麻。去找李昌盛,李昌盛转着铁球把女儿叫出来。染着黄蓝相间的头发,蹦蹦跳跳的。李昌盛说,是他的小女儿,从小不听话,让她上华校,她偏要上日本人学校。倒是读得还可以,考上大学了。但毕业找不到工作,怕她在外面放浪学坏,让她在店里帮忙了。我更加感同深受。

女孩换上了一套服装,居然就穿着一双靴子。如果不是为了骗女儿,我绝对不会让女儿也穿靴子。女孩倒挺热心,也许是因为被放风了,特别兴奋。正要出门,她妈追出来了,不肯她走。

“只知道跑外面野,浪荡,浪荡,一点正经事也不做!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闯祸!”

我当时只以为是母亲骂女儿。李昌盛喝那女人进里屋,她才悻悻作罢。这边王国民趁机把那女孩拽出去了。

女孩带我们找了一家又一家,一路上王国民找机会靠近她,都被她推开了。看来王国民的上床之说是吹牛。

终于买到了。王国民又提议让她当伴娘。我这才记起没有伴娘。女儿没有朋友。但用她当伴娘,我不喜欢。也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不能。这么个女孩子,到时候节外生枝怎么办?

但是还是节外生枝了。王国民一天骂骂咧咧,原来是他跟李昌盛的老婆吵起来了。他又跑去李昌盛家泡,李昌盛老婆又出来吵闹。李昌盛火了,道:“这是客人!”

“什么客人!”她道。

哪有这样对待客人的?这女人也太不知礼了,王国民认为自己有义务教训教训这女人。她却道:

“没你的事,我跟我丈夫说话呢!”

王国民道:“怎么没我的事?我在这里,你摔碗逐客,扫地赶人,你当我没脸吗?”

女人冷笑道:“你还要脸呀?你要脸,就不是这样了,在这里什么坏事都做,把中国人的脸早丢光了。知道日本人怎么看我们中国人吗?一颗蟑螂屎,坏了一锅汤。人家知道什么?就知道全是中国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我们老华侨在这里辛辛苦苦攒了好印象,好歹让人家有点认可我们,尊敬我们,全被你们给败坏了。你们可以不管,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我们可不行,我们在这有家业,我们祖祖辈辈好容易攒了家业,我们还要在着安居乐业呢!”

王国民火道:“我们丢中国人脸?我们犯罪?是,你们守法,真守法吗?要守法,你们会有今天吗?这么多资产是哪里来的?只不过你们已经完成了原始积累,只不过你们做得隐蔽了,是高级犯罪了,贿赂政治家了!”

那女人尖叫起来:“我们贿赂政治家?哈,笑话!就算是好了,我们就是有钱,你嫉妒吧?所以来祸害我们了吧?”又对丈夫,“跟他们这么搅一起,早晚要出事,有祸来身!等着看吧!”

李昌盛道:“什么搅一起嘛,这是做生意。”

“生意?”女人道,“这生意宁可不做!”

李昌盛有点火了,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生意不做,还做什么?做生意,迎四面八方客,纳东西南北财,这基本道理都不懂!”

女人毫不收敛,冷笑道:“纳东西南北财?只怕这财不好纳,纳了这财,破了别的财了。他们这些人,一个两个都闹成这样,要是来了几桌几十个,看不会出事!闹出了事,看你发财!再说,这财是多大的财!”

李昌盛慌忙瞥王国民,推她进去:“什么话!越说越不象话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我见识短?不要说别的,就说到时传出你这里成了中国人聚会的窝,看日本人还愿意来不愿意,到时候看你得的多,还是失的多!”

李昌盛愣了。果然,第二天李昌盛就来电话,委婉推辞了婚宴承办。

王国民不服气,又去联系了几家,一听这么多中国人,而且都是这些年来的中国人,都不愿意。王国民骂:“操他奶奶的,以前只知道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中国人也瞧不起中国人!”

其实早就存在中国人瞧不起中国人了,比如大地方的瞧不起小地方的,城市瞧不起农村的,发达地区瞧不起贫困地区的,只不过这下是海外老华侨瞧不起新侨民。现在想来,平心而论,这些人,包括我,确实该让人家鄙视,谁让我们命苦?他们早早就离开了中国,而我们命苦,又接受了几十年非人道的洗礼。

王国民道:“没有他们,我们还办不成了?我们自己办,就在家里办!没有他们剥削,还吃得比在店里好,我们也会办得热热闹闹!”

这倒是个好办法。他们拒绝我们,未尝不是个好事。我本来也有点担心那天把女儿拉到外面去,不好掌控她了。李思寥更高兴了,因为不管怎样都比在店里省钱。只是如何跟女儿说呢?她的期望一再被打折扣,她会同意吗?

只能拿佐佐木来压她。我又以佐佐木名义给她发信,说自己觉得在家里办比在店里办更地道,这个时代,什么一进入生意运作,都有商业色彩了,不地道,喜欢民俗,自己办才是真正民俗的。

女儿照例要抗拒,但最后又屈服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这么容易对佐佐木屈服?这么一想,就觉得她对我,简直是太不顺了。孝顺孝顺,也许她有“孝”,但是没有“顺”。我毕竟不是她的男朋友,我只是她的父亲。父亲就该承受这样的命运。从她出生,我为她付出了多少?到如今却不如她男朋友,看她兴高采烈要奔他而去的样子。做父母的都是这样,只有付出,没有得到。即使“孝”,其实也只是外表好看的皮袄,他们这代孩子,更是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