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三部 15
作者:陈希我      更新:2019-10-11 16:04      字数:5217

“王老师,我们可都是因为你才到这地步的!你不能没良心啊!”

我愣。是的,不能没良心。可是我女儿掉在日本人手里。但是出去了,就能解决吗?只能我单独被遣送回去。要是当初根本没有出来就好了。但是不出来就好了吗?我明白了,其实我不是怕女儿掉在日本人手里,而是怕她单独掉在日本人手里。与其说是我恨日本人,勿宁是我恨自己不是日本人。要是自己也是日本人,或者像东北“残留孤儿”那样,我是日本人,我能好好在日本呆下去,谁不喜欢好好过日子?跟自己的女儿一起好好过日子?

门在颤动。越不开,警察越怀疑。警察开始破门了,眼看守不住了。大家开始跳窗。我慌慌张张也要跳。跳下去,不死就逃,死了就算。可是怎么可能算了?我的女儿还活着。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但不管怎样,我也逃不成。窗前已经堆满了人,根本无法靠近。李思寥倒是被推在前面。他战战兢兢,不敢跳,后面人焦急催他,一个索性把他的腿搬上来,丢了下去。警察破门而入了。好多警察。仍然有人在跳。警察叫:

“都不要动!”

警察们的皮靴后面,我看到了我的女儿。她仍然躺着,静静的。

10

我向女儿扑去。警察拦住我。我说我是她父亲。也许因为这,他们没有提出查我的证件。也许因为忙着急救。警察拿着报话机喊。急救车来了,我和女儿一同去了医院。

也许我不该也爬上车,这是溜走的好时机。几个被抓到的中国人向我投来目光,我知道他们在为我惋惜。但是他们没有女儿,他们不知道一个有女儿的父亲的心。

到了医院,警察向我要证件。先是要女儿的证件,要保健卡,没带,又问外国人登录证,也没有,继而问我的证件。

我也说匆忙没有带。他们让我回去取,我说不愿意离开我女儿。我扑上急诊室,喊着要和我女儿在一起。他们说没有证件,如何抢救你女儿。“没有证件就不抢救了吗?见死不救!”我喊,忽然我灵机一动,“她当然有证件,可我怎么知道放在哪里?这么大的女孩子,她的东西都是自己保管,你们日本孩子不也是这样吗?……”

居然让他们相信了。我又说:“我愿意交预付金!请求你们不要耽搁,救救我的女儿!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人都快死了!我们人都在这里,又不会跑走!”

警察也让步了,说回头再来。

他们再来,我仍然拿不出身份证明。女儿还有,但这更糟。我会独自被遣送回去的,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是我一直害怕的。当然我暂时还可以以她的护理人名义留下来,但是一旦她痊愈了,不需要护理了,我就得回去了。假如她的伤不会痊愈,那就好了,我就可以一直跟她呆在一起,或者一起回去,我作为父亲,可以因为要陪她而跟她一起走。

可是她醒来了,她就会记起发生的事了。她会恨我的,她会让我陪着她吗?再说那个李思寥还会找上门来的,他花了那么多钱,我女儿已经跟他拜了天地。除非她不醒来,一直不醒来,但不醒来,她就可能死。

死倒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她醒过来了。见到我,像见到魔鬼一样尖叫了起来。女儿好像她不认识我了。我一靠近,她就叫。护士让我先到外面去。她们怀疑地瞅着我,好像在问:你真是她的父亲吗?

我不是她父亲,我是魔鬼!我对不起她。我没有资格靠近她。我退到门口的墙边,噗地跪了下去。

眼泪从女儿的眼角淌了下来,静静的。她不再闹了。

一会儿,我又走近她,牵她的手。她也让我牵着。我换成了握,她也随我。我又换成了摸。我知道她认我了。我帮她擦去眼泪。她说:

“我不要……”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也许经过昏迷,她把头绪理出来了,她明白了。她又咿咿哭叫:“我不要,不要……”

我点头:“好……”

女儿破涕笑了。“我要见达ちゃん。”她娇声说。

我愣。“好……再说……”我说。

“我就要见!”她叫。

她迫不及待。也许她已经不信任我了。可是我怎么能?她的叫喊招来了外面的护士。她们警告说,病人不能受刺激。我只得说,我电话联系看看,装模作样摸出手机。

她说:“我自己打!”

怎么可能?一打,我另一台手机就响了。我不让。她要。她似乎彻底明白了:

“你就是不让我见达ちゃん!”

我想辩,但我没有辩。

护士进来道:“不要吵了!请你到外面去。”

我还是被隔离出来了。想想,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不要说打电话,警察还会再来的。女儿已经醒了,看这情况,我一旦被查出是非法滞留,完全可能被单独遣送回去。那就完了!

我决定,背女儿逃走。

该怎样让女儿跟我走?她不是希望见佐佐木吗?就跟她说要去找佐佐木。先出了医院再说。但出了医院,去哪里?最好有人接应。我给王国民打手机,但响着没人接。老蔡、依宝弟没手机。我又给轮打,轮立刻掐掉了,大概害怕是警察,毕竟我落入了警察之手。又打了几个人,要么跟轮一样不接,要么就是关机。中国人,一盘散沙!

只能先走再说了。凌晨三点,正是好时机。楼道外很静,值班医生进了休息室,只留下两个护士在护理站瓮瓮说着话。我把女儿推醒,告诉她,我们要走,去找佐佐木。她惊喜地几乎要叫了起来,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别作声,让他们知道,就走不成了!”

我眼睛指了指外面。女儿懂事地点头,起来。她还有点晕,但是她仍支撑着起来了,我真感谢她!她还是很乖的,很懂事。现在想来,就是很配合我。从把她骗嫁到逃走,我利用了她的幼稚、单纯。所以她很乖。她说,要给佐佐木先挂个电话。我说不行,怕护士听到。

我们溜出了病房。经过护理站时,我们猫腰从柜台下爬过去。顺利地来到了门口。门关着,就爬门。先把女儿托上去。女儿,老爸虽然老了,但还行!老骨头还中用。

顺利出去了。女儿立刻就要打电话,我说:再走远点!走远了,她又要打,我又推说,人家在睡觉,你难道不体贴他吗?反正能联系上。我们这个样子,在街上耽搁,要遇到警察盘查,怎么办?你爸已经黑啦!

她不吱声了。她很乖。我卑劣地利用了她对父亲的信赖。

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呆着。“阵地”是回不去了,勿宁自投罗网。旅馆吧?身上已没有钱了。没有地方可去,这莫大的东京,没有我一个藏身之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老东京”了。别人的东京。

我想起当初满东京找女儿的情景。这下女儿就在我的背上了,仍然没有出路。只能先找个偏僻的地方躲着。可是,到时候她仍然要吵着见佐佐木。以前有房屋遮掩着,不怕她闹,还有老蔡、王国民、水仙嫂他们帮着,如今只靠我一个人,怎么能镇住她?又在这大街上。东边的天上有点亮色。

一辆汽车横冲过来,我慌忙躲避。好险!定下神来,忽然想:被撞死,也许还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已经到了这地步了。已经不可收拾了。我女儿,她已经跟我在一起了,我们可以一起死,一切都了结了。也算是父女了结善缘。去阴间了,爸爸再给你赔罪。

其实死倒没什么。看透了生的这层纸,人不是非得活的。可要是一个死了,另一个不死呢?跳河吧?可是没有河。东京的河怎么这么少!我这才发现。

我不知道走到哪里了,完全不认识的路。前面隐约有一排阴影,好像河道的绿化带。我想那里走去。不是河,是铁轨。我的心一裂,耳边铃声咣咣咣咣作响。那是我以前经过铁路线道口总会听到的声音,路卡放下来了,电车从面前呼啸而过。有一次,一对男女卧轨情死,血肉横飞。无论多少人,都会被铲掉。

这里更好,不是道口,不会引起注意。可是时间还早,首班电车还没启动。我说这里安全,我们坐一会儿吧。我们坐在铁路边的坡上,我算好了姿势,车一来,我就挟着她腋下,纵身跃下去。

她当然不知道。她拿手梳理着头发,望着远处。远处的天更亮了点,我蓦然发现,能看到富士山。

晨风吹拂,很清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好了,好了!我为她撩好乱发。她真漂亮,女儿,爸爸爱你!

恍然间,感觉我们就是那一对情死的恋人。

富士山背后的天更亮了。我忽然想,该给她妈妈打个电话。这些日子来,完全把她撇开了,好像这世界上只有我们父女俩,这婚事只是我和女儿之间的事。可是,我一拿起电话,女儿她又要吵跟佐佐木打电话。其实也无所谓,打了他们也见不到了。可是我仍然不愿意让他们说话。这里只有我们俩,我不能容许第三者插进来!

仿佛铁轨在动。时间差不多了,以前,每天上午我都是坐第一班电车去上班。我重新审定好姿势。果然有了电车的声音。我看到了电车。雷霆万钧。我想起少年时读到的欧阳海故事,一颗少年的心被震撼了,直想像欧阳海那样去死。那与其是惋惜生,勿宁是倾慕死。

那时代弥漫着慨然赴死的气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中国人只能向死。置于死地而后生。我猛然挟起女儿。好像操作起来有差距,最初没有把她挟起来。再一次,仍然没有。她是个活人,是个成年人。她叫爸爸你干什么!我索性把她抱起来。她似乎彻底明白了,大叫起来。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头钻在她的肚子上,把她顶起来。可是我迈不动,她太重。但我可以把她扔出去,即使只是她死,她先去,我再去……

车刹住了。跑下来很多人。他们向我拥来。我慌忙牵着女儿逃。女儿也慌张地逃。可是她不要我牵她,她自己跑。那些人咬住我,我拼命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回头看,他们不见了。

女儿也不见了。

11

我怎么也找不到女儿。当然,她本来就是要逃离我的。我在她的眼里,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魔鬼了。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那台谎称佐佐木的手机。是她的声音。听到我声音,她不吱声了。原来她以为这是佐佐木的,她在给佐佐木打电话。我叫她,她不应。我怎么叫,怎么哀求,她都不应。好像那边根本无人一般。很久,电话磕地挂了。

她已经完全不信任我了。信任不信任倒无所谓,可怕的是她不在我手里。她居然能记住这个电话号码。也许是因为她相信是佐佐木的。她既然能记住这电话,就一定也能记住佐佐木的真电话。下面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了。

我只能巴望着她再来电话。可是没有。我盯着手机,抱着手机,它一点反应也没有。一天过去了,晚上来临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了。但也许她还没有联系上佐佐木。又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即使再侥幸,也不可能了。

我想象着他们见面了。她一见到他,就投进他怀抱。他把她揽进怀里。她在哭,他却在笑。她看不见他的笑,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前或肩膀上,他的脸朝她后面。是的,他在笑,得意地笑。他是个胜利者,他胜利了,我失败了,她是他的战利品。也许她只是他的战利品。他爱她吗?他既然爱她,却那么久没来找她,他是玩玩的。这更糟糕。既然你自投罗网了,我也不拒绝。男人总是这样德性。他把她的脸仰起来时,他收敛了笑,瞅着她,做出很痛苦的表情,玩弄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中国女孩的脸,热烈而又羞涩,没有经验,她的眼睛看他时,还有点躲闪。他们接吻。接吻时他的眼睛仍然是翕开着的,瞥她。她却真闭着眼睛陶醉了,像个贪婪的孩子。原来那边的女孩子是这样的啊!日本人常会稀奇问我们,中国人洗不洗澡?用不用抽水马桶?中国女孩剃不剃腋毛?他寻她腋下看,她没在意,她已经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他没有剃腋毛。我忽然懊悔,我为什么不叫她剔腋毛?

他开始摸她。她哼了一声,让他摸。他的手更不老实起来了,开始摸她的胸,她的腹,忽然开始抄她的裤腰。这是男人的最终目的。然后进入了她……

完了,彻底完了!

听说日本男人的生殖器是有倒杈的,像狗的一样。我本来不相信这种说法,但我现在想到了,坚信了。因为我坚信我女儿肯定已经无可挽回被进入了,我不能不想到接着的情形。

假如进入,就拔出来,就结束,也多少值得宽慰。可是有倒杈,是拔不出来的。那就意味着一直在里面,一直搞。我的心简直被撕裂了。

我听见自己在叫,但却是被压扁了的球的咝咝声。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我甚至已经不去想了。

我走啊,走啊,走到一个河道边。有河了,女儿却不在了。我躺在草丛里睡觉,突然,我手机响了。

我跳起来。却是那个李思寥的声音,他向我要女儿。我叫:“我都不知道哪里找!她死了!”

李思寥叫:“死了?那我怎么办?”

“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花了那么多钱……”

操,他还惦记着他的钱!“人都死了,还钱!”我叫,把电话摔了。

有一天,王国民来电话。他已经和老蔡接头了。我们约在大森车站碰头。那天,他没有挤在那屋子里,而是扒开楼道尽头窗户,跳出去。跳到邻居一户人家的房顶,又跳进那户人家的花园。那家日本人关上门,喊警察,他又跳上屋顶,到另一家的屋顶,就这么逃走了。他得意道:

“活人还怕被尿憋死?”

我说:“要死了就好了,活着,就被人这样,那样!”我几乎要说“被人操”。

他说:“什么这样那样?不是还没进洞房吗?还是处女!

他说话总是这么刺耳,但是这下,这话却恰恰刺破了我的憋闷,我撒野叫起来:“处女个屁!正被人家操着呢!”

对方一怔。也许是从没听到我这么粗野说话。对方倒有点畏缩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死鸟’找你了?”

“他找我又怎样?”我叫。是的,他找我了,但我没心思跟王国民说这。王国民理解错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