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八章
作者:彭扬      更新:2019-10-11 16:20      字数:4318

我的试用期是三个月。我被要求在专题时装和消费三组人马中分别来打下手。每组一个月。如果试用期满,我没有累得从员工通道里滚到楼下,也没有轰鸣不止的反对声潮,那么我会拿到一张美人世界的入场卷。白云山多次委婉含糊地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他的忍耐限度极其有限,最好别让他抓住太多的把柄,即使对于他看得上的新人,拍拍屁股走人也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

来到《vg》男士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勤劳的道具工。我先被分配到专题组的芭芭拉手下。她负责每期杂志的封面人物。从与主编商议封面人物的人选,策划完整的选题方案,到联络明星、拍摄团队与场地,都由她一个人完成。她留着一个古怪的平头,看起来像是一个蕾丝边。但实际上她很喜欢男人,特别是知性又有胸毛的男人。如果李熬再年轻二十岁,前胸不要那么光滑细嫩,他很可能是芭芭拉的约会对象。她的服饰很有标志性,时常灰色与黑色来回替换。就如她行事铿锵有力的作风一样。在每一个拍片现场,她就是最抢眼的女导演。用极具专业性和准确的表达方式,将杂志的拍摄意图讲述地头头是道。没有人会想到在工作之余,她的最爱就是体操。每个周末,她都会拿出三个小时,从家里的桌子跳到沙发,再从沙发翻到电视机旁边。有一次,她在视频表演给住在宁夏高原的中学初恋时扭伤到了颈椎。然后带了一个月的护颈套在办公室里像坏掉的终结者一样扭动着身体。三年前,她从《thankyou生活周刊》被挖到《vg》男士。在临走的时候,她在自己的博客写了一篇类似于为自己送别的长文,第一句话就是:《ty生活周刊》就像一个婊子,远看着还行,近看也就那么回事。

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她对自己的自嘲成分,但也许只是我太爱胡思乱想了。我应该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她在拍摄的前一天下午才下达给我的命令中。她打电话来的语气相当气促,糯软的西北口音里还夹杂着一种狂躁不安。她告诉我需要两个的游泳圈。一条塑料充气鲨鱼。和八只黄色的会浮在在水面的塑料小鸭子。明天早晨六点,准时地把这些带到金融街的丽思·卡儿顿酒店。我看看手表,已经五点半了。如果我不马上出发前往最近商场的玩具专柜,明天我就只能把自己装扮成黄色的小鸭子。

我打车飞奔到游泳圈鲨鱼和小鸭子聚集的家园,但泳池用具专柜的服务员告诉我,鲨鱼和游泳圈都没有问题,只是黄色的小鸭子已经售罄。我只好把游泳圈套在头上,拿起一条巨大的鲨鱼就冲进人群。我必须要在天黑之前,找到八只小黄鸭的藏身之处。又花了一个小时,我才在一个地下通道的小贩摊位上发现了小鸭子的身影。我匆忙付钱,把小鸭子装进背包里,坐在靠近台阶的地方喘气。我这才发现,在紧张颠簸的运动中,我竟然忘记把游泳圈和鲨鱼里的充气放掉。而此时,天幕完全黑了下来,像是一个昏暗无比的洞。

等第二天我感到丽思·卡儿顿酒店的时候,摄影师已经和他的助手在那里布光调景了。芭芭拉发来简讯说,她的车还有一刻钟就到。我就先上前向摄影师介绍自己。

凯仕集团非常重视《vg》杂志的视觉艺术,尤其是封面。它拥有独特的“空投式”拍摄方式。每一期都会有一个国外摄影师和造型师组成的拍摄团队从美国、法国、或者意大利空降北京,操刀每一期封面大片的精致视觉。凯仕集团基本上不和中国本地的摄影师和造型师合作。即使那些个别的特例,也是身在英国或米兰的外籍华人。

这回的摄影师是文森特。他已经为《vg》男士拍过六次封面了。他很年轻,是《vg》杂志力捧的新锐摄影师。在《vg》杂志的美国版和意大利版上,几乎每期都能看到他的大片。他是一个法国人,但成长在美国。他的摄影风格融合了法式的简洁与美式的梦幻。

他的把棕色的头发扎在脑后,把蓝绿色的左眼放在相机的镜头旁。他的右耳上挂了八个小耳环。他的助手正在一个荡漾着清澈淡蓝的大型泳池旁边试光。他之所以愿意多来北京,是因为他的上一个男朋友住在这座城市。他们相识于北京的一个时尚派对,但最近刚刚分手。

芭芭拉几乎是和被拍照的封面女郎一起到来的。她把这位刚刚在国际上崭露头角的女演员介绍给摄影师和造型师。遇到我时,芭芭拉有节奏地跳了过去。直接转向了站在我身旁的法国化妆师。芭芭拉直到那时为止都不直呼我的名字,而是用“你”这样的代号完成我们全部的沟通。我成了一个无名的厂工,拿着灰色的大鲨鱼站在寂静的蓝色水池旁边,看着八只小黄鸭安静地从我身边散开。

《vg》男士全年十二期的杂志封面,基本上以最具影响力的男性为主,只有一到二次会选用女性。它选择的标准非常严格。这些性感尤物不能只有一副空荡荡的美艳皮囊,她还必须足够有智慧,某一方面甚至能让男人也甘拜下风。到目前住为止,也只有巩俐、张曼玉和安吉丽娜朱莉这样的明星才能享受众星捧月般的“第一眼”待遇。

寂寞芳心小姐今年仅仅二十七岁,但是却已经接拍了三部好莱坞大片。她是亚洲演员里在好莱坞势头发展最为迅猛的一位女星,更是奥斯卡和金球奖的常客。她的洗发水广告在东京湾高高耸起的电子楼体上放映,艳光四射得照亮了整片黑夜。她还是《people》杂志评选的“全球最美的50个人”里唯一入榜的中国女星。她在中国只拍过四部电影,但全是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这样的大腕。大陆香港台湾所有重要电影颁奖的“最佳女演员”她尽收囊里。英国一家媒体甚至认为她将和长城一样,是世界了解中国的新符号。

自从出道以来,她的绯闻就不曾间断。先是跟一个地产富豪,接着是一个红色政要的儿子,她最新交往的对象是年年登上好莱坞权力榜的一位爱尔兰籍导演。和境外媒体争先恐后地不吝赞美之词不同,中国所有的媒体似乎都对她恶言相向。和法国的苏菲玛索一样,她被媒体描述成一个名利场上的女版角斗士,在自己的国家没有观众缘。

在我的美女观中,寂寞芳心小姐并不让人心生厌烦。她的勤奋和勇敢,一度让我为之着迷。一个没有任何背景来自普通工人家庭的小女孩独自闯荡世界影坛。用超乎常人的意志力克服每一次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面对流言蜚语和媒体攻击,她从来没有正面站出来反击。在一些不实报道中,她反而发展得越来越好,直到那些之前轻蔑敌视她的人不得不重新找她合作。

在时尚圈,谁能做到这点,就永远也不会被人忘记。

这期的封面创意来自于一部1944年的一部美国电影《出水芙蓉》。它讲述了流行音乐作曲家史蒂夫与加州美丽多情的大学游泳课老师卡洛琳的爱情故事。其中史蒂夫穿着芭蕾裙,和金发碧眼的姑娘们一起跳舞的桥段成为世界电影史上最经典的场景之一。寂寞芳心小姐会穿上芭蕾裙,在水中,和塑料鲨鱼拍摄一组蔚蓝色的内页大片。然后她会穿一套viviennetam的金属银无袖连衣裙,在泳池边的碧波荡漾中,展示最后一个封面女郎的微笑。

她换好芭蕾舞裙,站在两个游泳圈中间。化妆师已经为她打好了粉底,正在上彩妆。摄影助理拿着测光器在她的周围重复着站起和下蹲。为封面人物稿件撰文的记者正站在离光圈最近的地方,马不停蹄对她挖着窥测内心的陷阱。芭芭拉,像一只火鸟,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走去,她时而假装检查道具去偷听一下采访的进度,时而走到摄影师面前沟通瞄上几眼法国帅哥完美的腹肌,然后她走到我面前,以训斥的口吻叫我跳进泳池里。

内页大片里有一个场景是寂寞芳心小姐趴在水中,只露出一半身体。池水太深,只好放进去一张长凳。但是水有浮力,必须有个人在水中按着凳子,才能让照片显得没有瑕疵。服务员扔给我一条粉红色的四角泳裤,告诉我这是酒店里唯一能外借的贴身用品。我拿着让人尴尬的小东西,提出要换黑色或者深色的泳裤。服务员冷笑一声,其他的泳裤只卖不借,一条两百。我想起口袋里那张仅存的被揉皱的五十块,二话不说地穿上了这条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我张开双臂,跳进水中。寂寞芳心小姐紧接着下来。她曼妙的芭蕾舞裙在水纹中舒展开来。她缓缓地走向我。仿佛一片季风吹动的浮萍。水光闪耀在她的手臂之间。在爬到长凳上以前,她对我做了一个类似噘嘴的动作。这可能是在告诉我,这组照片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一个折磨人的活计。

每当摄影师喊“预备”,我就立刻钻到水下按住长凳。有时遇到连拍,我就得一直在水下憋着气。由于没有配戴潜水眼镜(眼镜的价格比游泳裤还高),我的眼前常常是湿漉漉的一片。所有的景观都有水滴构成。有一会,我分不清楚自己是一只时而跳出水面的海豚还是一位时尚杂志的编辑。文森特。寂寞芳心小姐。芭芭拉。都变成了泥潭里细小的原子。他们晃来晃去,让我头阵阵晕眩。

等到我被一位好心的酒店客人扶上来时,我被告之刚才就这一个场景就拍了一个小时。我已经忘记自己起起伏伏多少次了。我靠在一个大柱子上,手里仅仅攥着一个被我抓扁的小鸭子。这个场景本来半个小时就能结束。寂寞芳心小姐看了文森特的照片以后,不是很满意,希望多拍几张。我继续被囚禁在水中半小时。看到我大汗淋漓即将窒息般的窘迫,寂寞芳心小姐走到我的身旁,说了声辛苦了。

一位国际大明星对我开口说话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站起身来,擦干脸上的水珠。那时我承认自己有些语无伦次。但是如果我能在她面前说出她所有演出的电影和没有成名以前客串的小角色,那这一切就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她听到我如数家珍地说出她的作品年表,还包括一部鲜为人知的广告片时很吃惊。这种吃惊像是日本歌舞伎的表演,即使最疯狂的鼓点也会陪衬着温婉动人的身姿。她笑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不可思议的摇摇头。

等芭芭拉吹响拍片结束的号角时,我立即冲进洗浴间,脱掉腰间的粉红怪兽,打开了淋浴的热水开关。我一边把一种高级的土耳其浴液涂抹在身体上,一边等待下午6点以后漆黑落寞的天色。我换好衣服,走出浴室的时候,芭芭拉连人影也看不见了。文森特正在等电梯。正当我想上前分担一下他手里提着的重负时,一张名片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好。我是寂寞芳心小姐的经纪人。那个声音说道。我转过头。才发现是一位矮小精瘦的香港女人。我们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口,她用蹩脚的普通话邀请我参加寂寞芳心小姐的晚餐。

她说,车就在楼下,请跟我来。

这次晚餐并没有包括芭芭拉。只有寂寞芳心小姐,她的助理和经纪人。我们四个人坐在连卡佛subu餐厅里。畅快地聊了很多。她告诉我,我是这几年她唯一遇到的知道她出道前拍过那个红酒广告的人。我们的话题从这里开始。一路经过她在拍片过程当中的诸多趣事。这让我了解到了她的感性和身上喜剧性的因素。

晚餐结束,她仍然不忘向我致谢。对我在水下的工作表示由衷地感概。我们握手道别。她们去工体参加一个私人派对。

黑幕已经温柔地落在了金融街的大道上。车灯和路灯连接成一片新的光源。

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踪迹。我再次挥挥双手,来纪念这场神秘的晚餐。

夜铺展而来。

夜是她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