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就为登上主编口袋里的黑名单做了突破性的贡献。来到时装组的两天后,我怀念起那块在脚下跟随了我好几年的兄弟。我从办公桌底下拿起背面印有比基尼女郎的滑板。现在我们一起乘风破浪的时间简直少得可怜。我的滑板鞋在地上咯吱咯吱的旋转,那种不由自主的声音好像在说,来吧,跳上桌子,从这里飞到哪里。我终于难以抵挡滑板鞋的低语。像个要做坏事的孩子环顾四周。午餐时间,大家都像加湿器里的烟雾般蒸发消失了。
我把长长的通道当成滑板场,准备在幽暗不明的隧道里穿过人类一百年的时尚奇迹。左脚踩在板中间,右脚登地蓄力前冲。朝着电梯的方向,有几个瞬间,我觉得自己身在草原,头顶掠过湛蓝的天堂,天使们成群的唱起颂歌。我预计在电梯口停住。但是豪华光溜的地面已经让我知道了这不可能。一秒之后,一场灾难发生在我的面前。我撞到了《vg》杂志的赫赫有名的女主编。
她穿着一身黑色loewe的皮质连衣裙,头上一顶louisvuitton黑色的贝雷帽,眼前一副黑色givenchy墨镜。看上去好像刚刚参加完一个新闻发布会。她的黑色镶柳丁夹包直接被抛上高空。银色的金属手镯跟地面演奏出凄惨的和声。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声疼也没有喊。冷冰冰地站起来,就跟她冷冰冰的走出电梯一样。她捡起墨镜和钱包,用一种宣判死刑时法官的眼神从上到下望了我一眼。然后她重新戴上墨镜,昂起头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走向编辑部。那一刻气氛紧张到我连对不起都没有机会说。当我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有多严重时,她早已经消失在走道的深处。
我的黑色星期五就这样到来。带着某种不详的预感,下午我来到萨那拉发在我手机上的地址:前门23号。最新时装特辑会在这里拍摄。本期的主题是“中国时尚新面孔”。集中介绍当前十位炙手可热的男模。前门23号是一个台湾人经营的高端会所。还有画廊和餐厅掺杂其间。下午两点。我走进会所的大厅。一个比利时的设计师把这里设计成了一个糖果屋。颗粒状的五颜六色像缤纷的糖果纸,布满了墙面和屋顶。地板还涂有一层会闪光的特殊材质。所有的座椅都变成了会转动的魔方气垫。坐在上面,伫立一旁的桌子就会自动亮起灯来。天花板的气球形音箱里传来了kerenann清澈透亮的声线。一个有着艾米丽面孔的服务员围着欧洲花纹的裙子端着精致的茶具从身旁走过。我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陶醉在此情此景中。我闭上眼睛,大口的把一阵阵玫瑰熏香吸进鼻腔里。头脑里突然出现了一头在云间穿梭的梅花鹿,鹿角闪着银粉般的光亮,天光渐渐敞开,一座童话般的宫殿出现在了眼前。
我跟随感觉迈开步伐。在睁开双眼的同时,童贞的积木幻想便被一阵飓风横扫。在飓风的风眼处,站着凶手的身影:弗朗索瓦·萨那拉。
他像是《葫芦娃》里的肥版蛇妖。拖着绕成圆圆圈圈的尾巴,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们对视了足足有二十秒。他的目光里充满了不屑和责备。他一步一顿地走到我面前,像是一位没落朝代的娘娘。我低下头,准备迎接一场将至的暴雨。萨那拉先是把微微弯腰,把脸凑到我身边,然后几乎用尽吃奶的劲高声怒喝,别像个智障人士一样挡在门口,在我这一秒钟也别想偷懒,给我滚到摄影师那去帮忙,小白菜。
在时装片的制作现场,萨那拉就是一个遥控开关。谁要是做错了什么,即使是肚子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咕叽咕叽喘几口气,都会被无情得扔进恶毒的话牢里。在他的身边,任何人都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扮演好机器人的角色就好。萨那拉发布指令。其他人执行。执行得成功得益于他英明的决定;执行失败则全部是自己的笨手笨脚。摄影师画好拍片的脚本请萨那拉过目。服装编辑拖着服装滚轮车请他挑好拍摄的服饰。模特们在他的左右摇着巨大的蒲扇(如果有的话),把一杯清热去火的甘草茶送向他的嘴边。偶尔,某个高挑型男的大献殷勤打动了他,他会像露出一个老奶奶般的微笑,轻轻地打下这个调皮男人的屁股。
模特圈是没有人情可言的。能够在杂志上曝光最多的模特只有两类。一种是已经成名在外的超级大模;另一种就是跟服装编辑私交甚好并向上攀升的小模。时尚杂志是男模们当红程度最重要的风向标。顶级的模特会经常登上时尚大刊的封面和时装内页。总量的排名将是品牌商会不会找他们接拍广告重要的依据。特别是《vg》。由于它对世界时尚圈的绝对影响和对模特选择的苛刻,更让时常登上杂志的模特前途一片大好。
比如吉赛君。她在获得新丝路全国模特大赛的冠军之后一直籍籍无名,直到得到《vg》杂志的力捧后,才迅速上位。在《vg》一年12本杂志,她的封面至少会占四本。还不包括每期固定出现的十几页的时装大片和商业别册。她在短短的三年之内,就接下了十几个国际一线的时尚品牌广告。她的身影出现在巴黎、米兰和纽约时装周上。摇身一变成国际身价最高的中国模特。在《vg》杂志中,经常看到的中国时装模特只有五个。几乎所有的新人都希望自己能占据那第六个席位,踏上灿烂的超模大道。
不仅仅是模特,但凡世界里能数得上来的时尚名牌,它们中至少一半都跟《vg》杂志有关系。比如《vg》美国版向不下十个奢侈品集团推荐了他们目前正在聘用的品牌设计总监。还有那些趋之若鹜的明星们。接受过《vg》杂志的专访,才算得上获得时尚界真正意义上的认可。
模特们需要时尚杂志,也需要自己永远年轻。三十岁以后,就应该为自己的未来另谋他路了。这张退伍超模的名单可以拉得很长很长。即使在三年内称霸时尚杂志的模特,也会在接下来的时段里逐渐被人取代。对于男模们来说,更是如此。因为时尚圈比任何一个圈子都更容易喜新厌旧。
它是世界上繁殖新事物最快的母体。它制造美,也摧毁美。就像一个无法自控的色情狂。
很多男模在入行五年以后都选择去做别的事情。外型俊美的可以尝试拍电影和出唱片,不过基本上都不会大红大紫,终身被一个三流明星的光环所围绕;有经商头脑的可以去开饭店,办学校,成立文化公司;行业资源丰富的,自己就可以另起炉灶,转型成模特经济人,代理其他的模特。
像katemoss这样能在世界时尚圈纵横驰骋十几年的超级模特实在少之又少。除非能让自己和她一样,把名字与政治家,恐怖事件和自然灾害一起并列在报纸的头条。
最新的流行趋势是,越来越多的时尚杂志和品牌秀场,开始启用了年龄甚小的模特。有的模特只有十三四岁,就凭借出众的身材比例和独特气质混入时尚的游乐场。这无形当中就扩大这场美丽争夺战的参展人数。
更多的人就意味着更少的自由。
从会所的大厅到特辑制作的现场。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纯真的小女孩变成了卖弄性感的妖艳女人。这是会所里最大的一个房间。里面被布置成热带丛林的景观。男模们娴熟得脱得只剩下内裤。然后换上服装编辑拿来的奇装异服。这次的创意来自于萨那拉的一个梦。梦中他正乘坐着波音747的头等舱前往巴黎参加时装周。飞机不小心坠落在一个无名小岛上。其余的乘客都不见了,只留下他形单影只在那里徘徊。这个野性原始的地域突然冒起仙国般的迷雾,一些裸体的美少年装扮成蘑菇,椰子树和花朵在他的身边起舞。一只来自梦岛的小仙子把一顶后冠放在了他的头上,告诉他,他就是这座仙岛失散多年的女王。
也许他还隐藏了一些细节。比如说梦见克克勃被部落里的野人悬吊在熊熊烈火之上。他说,这个梦的意义非凡,像是基督的暗示,缪斯的指引,是“新面孔”这个主题最好的诠释。
我头发蓬乱地走到这些精致的“都市玉男”身边。帮助服装编辑把一件件衣服递给他们。一会,他们就会变成一个镜头前的花样美人,跟奇异的蘑菇、石雕和南非企鹅一起在梦里跳舞。十位男模被分成三组。当前一组正在镜头前扭动腰身时,另外两组就几个一群的聊起天来。不想聊天的就拿出psp或最新款式的手机,在一个的虚幻中消磨时间。
一个服装编辑把一叠半人高的衣服砸到我的身边。她说,抱过来,这些全都需要熨平。萨那拉在拍片时最忌讳的就是照片中的衣服有褶皱。哪怕是图片中一个小小的角落他也难以接受。所以在拍片之前,所有褶皱都必须在他面前消失。
我们来到熨斗板旁边。服装编辑每熨完一件,我就得拿衣架套好,用手提起来,以防它随时变型。没过多久,我都手臂就有些不负重荷。一股酸性的液体开始在肩膀和手腕上打转。在熨斗冒出来的蒸汽里,我的表情变得像是来自印度的甩饼师傅。
这时候,突然从衣服丛中冒出了一个脑袋。他有礼貌地向我问好,晃了晃他油亮的光头。他递上自己的名片。看到我没有双手可以接纳,他干脆塞在我的嘴巴里。
他是非凡模特公司的经纪人。非凡模特公司是中国最早一批进入模特经济领域的公司。每个经纪人都会带五到八位新人。在与杂志的合作中,他们就像是传销大王。无论你愿意与否,他们都会把自己的名片交给与杂志有关的任何一个人,来让手边的这些小朋友们获得更多出镜的机会。他们的语速很快,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要把模特们的资料都装进你的脑海里。还有他们自我总结的有些可笑的名头。如果发现对方很感兴趣,他们会从随身的斜挎包里拿出一本沉沉的画册。就你的喜好做更加具体的图文说明。
我含着这张有些苦涩的名片等到最后一组男模拿光我手上的衣服。然后站在摄影师的相机前看着闪光灯把一些刺眼的亮点朝那些火辣男孩抛过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他们有节奏得展示他们性感的胸肌和臀部。在绿色的叶片中把内裤拉到最低的位置。
等萨那拉大喊收工的时候,我才从男色的观望之中找到一丝逃离的希望。男模们依次换好衣服。由性感猛男变成了一个个谦谦君子。他们挨个向萨那拉道别。说些可有可无的离别小语。有的还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理所当然地被留下来清理惨不忍睹的现场。从满地的衣服堆里按照品牌放回滚动衣架。帮助即将到来的道具公司,把这些梦中雨林用卡车拉走。和会所的服务员一起,拿着一个能装下十几个婴儿的黑色塑料袋,把一切废品和垃圾扔到里面。
萨那拉和摄影师待在一起。他们对着银色的mac笔记本筛选今天的得意之作。遇到喜欢的照片,萨那拉会激动的拍起手来,像个刚刚过完生日的小女孩。看到失败之作,他会愤怒地叫嚣某个模特是如何没有前途,竟然把如此美妙的场景拍得恶俗无比。
就在一种疲惫感从身体深处向外扩散的时候,白云山的电话响起来了。手机铃声像是从很深的海底逐渐地浮游上来。
他说,准备好一套礼服,明天你要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