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三章
作者:彭扬      更新:2019-10-11 16:20      字数:4135

我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把我身份证和工作证这些来自于之前自我的东西统统放进一个塑料封膜的透明袋子里。我把滑板青年的装扮剥下来,套上一件再也普通不过的小马甲。在更衣间里,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看手上的时间,努力跟新的身份融合在一起。我想起罗伯特·陆德伦的《伯恩的身份》。体验到了当一个男人某天醒来,失去记忆,看着手提箱里满满的各国护照和百万美元的惊慌失措。日光灯在我头顶持续地闪个不停。我用手把领子上方最后一粒扣子系好。

邦达。我的新名字。仿佛一种奇怪的咒语紧紧的盘旋在发际线的周围。它顺着墙壁上的花纹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地包裹住了我的身体。我调试自己的声音,像找到一个与新身份混搭在一起的调子。我拓展音域,升降音区,改变音色。时而像充塞着异物下水管道。时而是垂死挣扎的落水老人。我把自己关在洗手间的隔间里十五分钟。站在马桶盖上一动不动。我希望自己保持冷静。我把所有能让我平和的力量从身体深处收集在一起。感到自己的心跳慢慢地慢了下来。好像一个跳进水库的人在落进底部的时候拼命地上升回游。十分钟之后,我打开门,深呼吸一口气,走到电梯前面,对白云山点点头,表示我已经准备好了。

电梯的红色数字逐渐增加。白云山等待的时间里,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说,别紧张,不是每个人在有生之年都能当一回间谍。他指的是让我混入那场参加评刊调查活动的读者里。这是凯仕集团每年秋季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每本杂志为了可以更加准确地把握目标读者的口味,对自身不断的改良和增新,会委托一个专业的媒体调研公司,在北京上海广州三个城市分别举行多场读者评刊调查会。调研公司会邀请来自不同行业和收入级别的读者,评论最新出版的《vg》男士,连目录页的排版和错别字都不会放过。除此之外,还会把竞争对手的刊物放在一起,让他们挑出来最喜欢的和最厌倦的。这次是北京的第一场。通常《vg》男士所有的编辑,以及白云山和公司其他部门的高层都会参加。参加评选的读者一般不会知道拿在手里的五六本杂志里,哪本才是付钱给调研公司的“幕后黑手”。如果他们不喜欢,他们的评论用语通常直抒胸臆,尖酸刻薄,把一个具体的栏目批评地体无完肤。调研会的季节一来,每个编辑的心都紧紧绷起。因为这是一个在众人面前让自己毫无自尊的最佳时机。在这之前,我以为杂志对读者的了解通过一次茶话会就可以心知肚明。但是西方领先的传媒经验告诉我,那只是一次田纳西州的乡村大联欢。

白云山让我混在读者里。在休息期间对他们的想法多做的了解。这比机械的调研问答能掌握更多真实的信息。现在的读者很聪明,白云山说,有些话他们不会放在台面上讲,我需要一位心灵捕手去把藏在里面的东西一网打尽。

调研活动的地点在建外soho,高耸入夜的巨大白色巧克力中的一个小洞穴里。编辑部长长的队伍分批从电梯来到这里。我带着我的新名字提前跟十个读者坐在一间宽敞的会议室里。像吃团圆饭一样,我们围着一张标准的圆桌面面相觑。我们之间不规则地摆放着成落的表格。种类繁多的男性时尚杂志。每人面前一瓶火山矿泉水。大家还没来得及彼此说话,一个上海女人的高声欢迎就把在座的所有人攥在了一起。她是个小矮个。比脸还宽的金丝眼镜后面瞟动着无比精明的眼光。她从那一刻起,到调研结束,几乎在不停地讲话,期间只喝过一口水。她用惜时如金的语速把十一个不同工作的人介绍一遍。当她叫出“邦达”的时候,我的身体天然的抖动了一下。

这个房间机关重重。最大的秘密就是正对着我们那面魔镜。它高三米,宽两米。在映衬着十二个人光影的后面,是整个编辑部的大队人马。在镜子的另一侧,白云山和公司的高层一起,坐在《vg》男士所有编辑的前面,在一个狭小的密室里面,窥视着另一个世界所有的蛛丝马迹。隐形的摄像机被嵌在天花板的右上角,向观察室一台等离子彩电现场转播房间里的人声和影像。还有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女人坐在进门的椅子上,她的双手飞速的记录着每个人说话当中有效的调研信息。她看似耳机的装备,其实是一台巨大的收音器。小到连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都会被传送到对面声效俱佳的扩音喇叭里。

一场紧张激烈的问答在击鼓传花的节奏中展开。上海女主持先拿出《esquire》、《vg》男士和《花花公子》三本杂志。另外两本是我们在中国主要的竞争对手。当第一轮被淋得狗血喷头的《esquire》惨淡收场时,我的心跳无法抑制的加快了速度。我表情古怪地对身旁体重180斤的肥先生笑了笑,以掩饰我内心的极度不安。一种毛线团般的情绪把我缠绕在主持人即将拿起《vg》男士的手上。我不但会遇到自己的栏目被周围的十个刺客轮番追杀的可能性,还必须在他们在批评其他栏目时,保持一种既不能觉得认同,又不能让周围人发现我在唱反调的异常表情。他们并不知道,在黑暗的镜面深处,有二十多双神明的眼睛敏锐地注视着我。我像是知道实情又不得不回到人生闹剧里的楚门。

起初好像没有什么风平浪静。封面和目录都没有太多的嘘声和倒彩。在某些方面,它的评价甚至要超过我们前两个人竞争对手。但是到了白云山的卷首语时,意见开始产生了分化。白云山在调研的杂志卷首语里由一个当下流行的时尚事件联想到了中国先秦的思想史。他引经据典,行文敏锐和灵动,文气渊博,但却遭到了将近一半人的不解和板砖。反对者不希望每个月把一部思想史买回家,他们更愿意更有幽默感的兄弟间的对话。喜闻乐见的风雅人士则怒斥另一方的低俗与无趣。时尚并不是只有大****和******。它还可以是一种大文化。两边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下。在沉默中,我的表情也随着声浪扭曲到极限。我想象着白云山在镜子那边的身影,不由地流下不少冷汗。

好在“中途休息”的营救,我才没有被尴尬和抓狂撕扯的失去控制。这场调研会会持续四个小时。每一个小时,就会休息一次。在四个休息的时段,我借助“邦达”的身份,与其他的人交谈,果然收集到不少新颖的观点和“看不见”的评价。在从众心理的影响下,当周围的九个人都认为一个栏目做得不好时,最后一个人是不太可能唱出反调的。这仅仅是一次读者调研,谁想卷入水深火热的舌战中间呢。一个戴着渔夫帽的马脸男,刚在还在带头声讨这期的汽车专题,私下聊天的时候又对其中一个购车指南的测试表赞不绝口。专题组认真策划的文化专题,也被超过半数的人所厌恶。他们更喜欢《花花公子》里“北京能遇见美女的100个地方”。作为编辑和读者,我们由互相取悦变成了彼此伤害。有时候我会想,知识真的是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

好像智力对世界的一种报复。

在十个测试读者里,至少有三个人是以此为职业的。其中有一个人写地下小说。他长发披肩。穿一件布衫。有一双蝌蚪般的小眼睛。好像一个有纹身的孔乙己。他已经写了50万字的小说。在“暗地病孩子”这样的地下文学论坛里贴出来。他维持生计的重要方法,就是参加各式各样的杂志调研会。用这些叠加在一起的劳务费交付自己的房租、肚子和文学理想。

在最后一场调研问答里,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他在网络上那些无声寂寞的文字。这些汉字的笔划溃散坠离,成为最简单的横竖撇那。无数个符号像花瓣一样落在上海女人的张牙舞爪里。接下去的两本杂志很快地就评述完毕。我甚至忘了刚才自己敷衍的词汇是怎样的可笑和不着边际。它们,碎语般的降落,牵连着事物深处的隐秘。

主持人用一段流利的感谢辞作为今晚晚上的谢幕表演。她和打字的女孩把每一个读者面前的评刊表回收好。然后对走进房间的另一个黄裙女人点头示意。五分钟后,十一个信封被整齐地放在了每一个读者面前。里面的三百块够其中至少三个人继续活在这个灯影迷离的大都会里。他们确定钱数以后,专业地对折一下,放进胸前的口袋里。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他们迅速的起身,依次消失在镜子前面。我打开信封,里面不出意料的空空如也。我把它折成一个纸飞机,像丢弃生命结束的另一个名字一样,把它扔向了调研室的门外。

三分钟后,纸飞机就成了一滩烂泥。它被无数双鞋底踩压,终于不堪重负的四分五裂。镜子背后的神仙全部飞至凡间。他们的顺序极其有序。公司的高层和白云山是第一批出现。阿童目克克勃第二批出现。接下来是萨那拉和范克极。以及其他按资历深浅排名的编辑们。他们富有经验地避免跟不同级别的人在下行的电梯里共处一室。他们三两成群。讨论着刚才经历的一次次触目惊心。窗外的夜风吹进房间,秋天的微凉浮起一片烟尘,写字间的资料带“啪啦啪啦”地响起来。等到人群散尽,我仍然一个人坐在巨大镜面的旁边。我看着镜子里的我,在温度下降的气流里把胸前的拉链拉上。

在电梯去往一楼的途中,那些文字的花瓣又悄无声息地从头顶落在铺着绿地毯的空间里。时间像是一种奇怪的假象。镜国的旅途终于要接近尾声。走出电梯,我看到上海女人抱着成堆的资料夹侧躺进一辆出租车里。车刚开两步,她又跳了下来,捡起刚才落在车尾的一张纸片。看到我在看她,她像是逃避一个陌生人的无礼注视,把眼神投向身边的一个标志牌,然后转身沉重地关上车门。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楼道外面还是一片人生嘈杂的欢场。张亮彩灯的旋转木马在soho的白色楼群间随风起舞。闪光的广告牌下,集合着一些要动身去夜宵的男男女女。我把背包从后背挂在胸前。站在半人高的围台上走起“高跷”。一些草本植物即将衰败腐烂的气息浓烈的钻进我的身体,让本来准备在保持平衡的练习中沉淀的思绪烟消云散。我被迫招来一辆出租车回家。

在出租车上。夜色溢满窗线。飞速行驶的景色让我的精神聚焦在司机滔滔不绝的京片子里。他一段一段地给我讲述他和一个情人的分分合合。从他结婚以后遇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到他们激情万丈地在午夜空旷的道路上狂飙。以及他对这个比她小十岁的女孩子彻底失望。我努力地把自己从这场倾诉中抽离。我从背包里拿出最新一期的《vg》男士。翻到一页附赠香水试闻的硬板广告时,一种神秘的南亚香料与花卉的混合丝缕,像午夜庭院深处的灯火,让我和汽车都从地面升起。我们飞驰在三环的立交桥的星群中。车载收音机里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晚间爵士节目正在播放johnnyhartman的《almostlikebeinginlove》。有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梦兔。她坐在月亮上,轻轻地收起裙角。露出洁白的牙齿和迷人的笑容。

然后,我陷入了一场梦的冰天与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