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四章
作者:彭扬      更新:2019-10-11 16:20      字数:4109

一星期后,梦兔的月中幻影在现实雕聚成形,她带着我从国贸的高楼半空中来到风格多变的七九八艺术区。她递给我一张西班牙艺术中心的邀请函。我们一起步入被设计成一亿四千万年前雷龙骨架的展览馆。入口摆放着一只从中间被抛成两半的骆驼的艺术装置。梦兔穿着黑色钉金亮片小礼群。一双暗褐色的花纹长筒袜。银色的头发越过两旁的心肺胃脏。我跟随着前面的银色光亮在静止的血液之间迈开步伐。一个气温怡人的下午在越来越清晰的电子音乐里抬头伸腰。

这是一个来自亚洲各国年轻艺术家的联展。名字叫“透视”。《浮华世界》是它的联合策展方。雷龙的骨架上悬挂着架上作品。摄影。装置。影像。几乎所有的艺术形式。在骨架的中心有一个吧台。打着领结的服务生端着盘子向看展的来客送上饮料和小食。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8岁小女孩一碰一跳到吧台,趁人没有注意,拿起一杯葡萄酒连喝了四口。她看上去像是一个艺术家的孩子。又像是一头过早被放养在社会的小野兽。画展的另一边,一个法国男人正把注意力移向旁边身姿动人的大学女生上。他在上下打量着她。喝一口酒,想着开口侵入她的第一句话。梦兔把我的脸从那扳过来。

人们来画展只有三件事,梦兔说,第一是看其他的人,第二是喝酒,第三是在抽象艺术里暂时离开自己。

不断地有画廊的人来跟梦兔打招呼。她们相互拥抱在一起。对着无形的空气做出亲吻的姿势。她询问两句梦兔的近况。描述一下这次画展的盛况空前。一边说,一边瞟几眼其他的走过身边的人,然后自己也转身离开。画廊的一位经纪人随后走了过来。他是一个中年的西班牙人,但却有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拉起梦兔的手,亲亲吻了下,又对我礼貌的笑了笑,尽管那微笑是一阵光速。他拿过来两本展览的画册。画册装在一个透明的乳白色盒子里。我正要打开盒子抽出画册,他已经把一位浑身缝着狸猫的年轻人拉了过来。他瘦瘦高高,颧骨很宽,眼眶很深,两只眼睛非常地不对称,好像一只会动,另一只则如幽灵般紧盯着人不放。他是狸猫先生,这个西班牙艺术中心最近主推的艺术家。

画廊的经纪人在向梦兔不修边幅的夸赞他的才华横溢和艺术品味。希望她能在最新一期的《浮华世界》里对他做专门的访谈。从什么时候开始,当代艺术再也离不时尚杂志了。他们深深知道创造流行的时尚界和当代艺术的根本原理是极其的相似。从安迪大师开始,当代艺术就在时尚杂志的艺术专栏里蜂拥而至。它们互相需要,互相成就,这就是游戏的规则。

经纪人稍微的铺垫之后,狸猫先生在成群的大尾巴之间娴熟地向梦兔介绍自己的艺术创作。他的呼吸随着玩具绒毛起伏在窗外忽明忽暗的日光里。

我把画册重新装回盒子。偏离这场谈话。走到狸猫先生的作品展示区。是一张1米uff0a2米的布面油画。画面上是一只拟人化的狸猫拿着一个照相机正在拍摄过往的行人。仔细看下去,这只狸猫是由千千万万只微小的狸猫所组成。狸猫们都没有表情,像是一个个失控的细胞,在一支巨大的画笔下作没有规则的圆周运动。在这幅作品旁边,是一个摄影作品。十二张照片被连续的贴在一个白色的纸板上。像是快门持久有力的闪动。咔嚓咔嚓。被拍摄的是十二个瓶子。瓶子里装着不同生物的翅膀。有蝴蝶。天鹅。斑鸠。猎鹰。还有分辨不出来的,可能并不属于现实世界的残块。它的创造者正站在前面,跟一些朋友聊天。他留着很多小辫子,让后脑勺的头发均匀地分裂成白色头皮的竖线。耳朵的上的连串耳环让他看起来听力不佳。他的乳头上也有两个套环。在他印着“fuckyourdad”的tee上若隐若现表露无疑。

更多奇装异服的艺术家在吧台附近走走停停。其中一个人穿着油纸做成的衣服模仿迈克杰克逊的太空步,飞速的在人群里穿梭,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行动的艺术作品。一些记者的闪光灯在不断地在他身上燃起和熄灭。在距离他大概10米的地方,一个赤身全裸的男人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观赏者舔自己的身体。

他是terencekoh。梦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她把画册丢进左边的垃圾箱。每年她都要收到成百上千的画册,家里快要摆不下了。她决定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带回去。梦兔眼神有些迷离地继续说,他是世界艺术圈里迅速升起的一个新名字,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就是把自己大便用金箔包起来,50万美元卖给了一个重要的收藏家。我向这个出售大便的艺术天才望过去,他的名字被挂在行为艺术表演的上方,打出了四千瓦的强光,稍微低些的位置还有一条黄底红字的标语:“请戴着太阳眼镜看我的名字”。梦兔很块就把目光收敛起来,对我说,让别人舔自己的身体其实不算什么,能从北京一路舔去西藏朝圣,才是真本事。

中国的当代艺术是跟“麦田怪圈”一样让人难以理解的事物。它就像一个赌盘。绿灯亮起,源源不断的财富掉进你的口袋里。不幸遇见红灯,就会血本无归。它跟挖金矿不一样,至少金矿的物理属性永远都不会改变。艺术则不同,它是一次性的交易。就像赫拉克利特所言,谁也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今天的百万大作,明天可能就是被烧成灰烬的纸屑。

梦兔告诉我,狸猫先生准备邀请我们去他宋庄的工作室,同行的还有他的经纪人。他的红色保时捷就停在画廊外面,正在光线翻涌的声浪中驱动引擎。

路上的车程花去我们一个小时。我不停地望窗外的草丛和偶尔撞到窗户的昆虫。西班牙人一直絮絮叨叨地谈着艺术中心下半年陆续推出的艺术家个展。等到他终于收声,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了。

狸猫先生的画室是一个两层的四合院。他把身上的千万条尾巴摘下。挂在进门的衣架上。和他名副其实的称号一样,这里四处布满了狸猫。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他正在创作一个狸猫版《红楼梦》的雕塑。曹雪芹笔下的人们都将化身为栩栩如生的狸猫。一些草图凌乱地在画室的地上散开。上面有这本明清小说里的人物与狸猫造型相对应的雏形。他把声调突然提高,好像一种断掉的琴弦,你们随便看看,我给你们泡一壶上好的普洱。

紧挨着画室的是他的书房。里面有一面墙上满满摆放着大型画册。其中有一层专门来放他接受各个媒体的采访报道。书架的旁边,是他把自己转换成狸猫的画像。在书桌上,有一些笔墨纸砚,旁边有被卷起来的厚厚的宣纸。一本米芾和王羲之的字帖整齐地放在笔台的右边。一本打开的笔记本上记载他未来一周紧张的行程安排。在窗户边缘,放着一个石佛像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我伸出双手,准备让它逃过碎裂的危机时,他的生活助理喊我去小院里的露台喝茶。

他一共有六个助手。四个工作助理。一个事务助理。还有刚才叫我喝茶的玲珑可人的小萝莉。事务助理负责他日常的行程安排,媒体接待和生活杂物。四个工作助理则都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他们像一块块马赛克,很好的融合到了狸猫先生那台精密的创作机器中。从去年开始,他不再亲自作画。他把一份手绘的草稿和构思说明扔给四个拜在门下的小徒弟,然后在画布上勾好基本的线条和结构,就把剩下的时间放在了聚光灯前的作品阐述。画廊每年给他不少的签约费,他则按月向画廊供应艺术作品。

我抬头向二楼的画室望了望,四个年青人正在为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艺术明星的作品上色修饰。然后这些价值不菲的天才之作会连同狸猫先生的名字一起,被放进某个山西煤窑富翁家的墙壁上,幸运的话,还能永远留在世界有名的美术馆里。闪亮的光芒离他们四个身影而去,他们只是其中一个个会被遗忘的暗物质。但在我的视线里,他们谁也没有感到失落和压抑,相反,他们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快乐和满足。比起当一个贫穷的三流艺术家,这份工作的收入至少能让他们几年以后娶到老婆。我喝下一口普洱,过于浓烈的清苦滋味在舌尖扩散开来,我的神失在霎那间被拉回石头桌面。梦兔正在听狸猫先生讲一个黄段子,西班牙人在一旁被逗得哈哈大笑。

太阳的光线有些刺眼,我微微地把头低下来。我看到一片叶子。小的不能再小的叶子。像是一个小世界,落在了我的茶杯里。它浮动了几下,便与其他的茶叶混为一体,一点生命力也没有了。突然茶杯被剧烈的震动推向边缘,我赶紧用手扶住它。狸猫先生讲得兴高采烈,以至于站在了桌子上。我要给梦兔表演一种绝技。西班牙人扔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杏子,他居然用嘴巴接住了。他头顶着杏子对着梦兔笑,然后从桌子上跳下来。像是一只马戏团披星戴月的老舞男。他把桃子从头上拿下来,咬掉一口,一阵蜜汁清香在空气里散开来。三四口后,他把杏丢在地上,生活助理把它扫到了簸箕里。他正在全神贯注的与梦兔调情,把西班牙人仍在一边。为了缓解尴尬,这位还得靠他继续赚钱的中年经纪人,站起来走到我的身边,说,楼顶有一个花园,想去看看吗。

我们离开石桌。他走进四合院的一个斜角。在更深的地方,有一个细长的扶手梯。他的脚踩在头几个平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一边向上爬,一边回头跟我说话。他告诉我狸猫先生是一位近十年来中国艺术圈里难得一见的天才,明天还要接受一家台湾艺术杂志的采访,希望以后在《vg》男士里也能出现他的身影。说完他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他很幽默,我说幽默,是吧。

二层楼房的顶部,是一个迷你的空中花园。那些灌木和花卉让人联想到约翰济慈躺在树丛和碎花里的宁美。我们被周围的植物包围起来。光线折射在叶片上,增添了几个分支,吸引着细小的尘埃在空气里运动。更广阔的四下,是一片野草地。在不知名的什么地方,还住着贫困极端的艺术青年。他们睡在煤窝里。吃野草煮的粥过活。又或者这些只是我思绪凭空的随机组合。我想起k的一个朋友。从广州美术学院到北京来寻梦。去了无数画廊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就隐居在宋庄的某个廉价的柴房里。大部分的时间只喝水。他写信告诉k,自己正在创造一个真正和生命有关的作品。我不知道他还要创作多久。甚至他现在是死是活。我们的这个时代,真的能让人创作出来一件与生命有关的作品吗。

梦兔和狸猫先生不久也上来了。梦兔显然想从他的大献殷勤中逃开。她站在我的左边,让我搁在他们两个中间。梦兔告诉我,每年这个时候,就像蒲公英被吹散的种子,追求艺术的男男女女都会在附近租下房子。这里更像是一个社区。让怪异疯狂的人们在这至少能活下去,让他们远离机器轰隆的城市生活。北京城的魅力就在这里。而那些真正意义上的贫穷的疯子们,正在用他们奇思妙想创造属于自己的规则和声音。

世界需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