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等待我的并不是一群悲天悯人的慈善家,而是一些像哈罗德·拉斯维尔一样,把传媒看成一切,娴熟专业的宣传领袖。我头发蓬乱地坐在白云山、阿童目、克克勃和范克极的面前时,他们正对安斯特朗关于灾难的摄影赞不绝口。他们用小会议厅的投影仪让一张张苦难的影子像瞬息万变进化的信息高速公路一样在转换在白色的幕布上。白云山少见地让我坐在他的身边,他把一份打印的文稿放在我手边,说,我们都觉得这篇稿子不错,但还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范克极接着说,干得漂亮,我们准备让安敬禄上封面。
云雀状的雾气笼罩在我周转不灵的迟钝和缓慢里。克克勃吹走这些烟尘,用流利华丽的句子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正要把安敬禄拉入一场巨大的漩涡里。《vg》男士将成为时尚史上首次采用普通人作封面的杂志,但是代价并不是修改几个错别字这么简单,他们要把安敬禄塑造成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战士,一个用自私自利挑战人类道德的盗火者,一场影响中国媒体舆论的风暴和一头疑神疑鬼口出狂言的怪物。他会在至少三个月的时间里为《vg》男士聚合整个中国的眼球,让一本时尚杂志冲破人们的固有观念,成为时代精神的道德标本。
这就是修改意见。白云山说,我需要你把原来的文字重新调整,写出我们需要的那位“英雄”。白云山的语言简洁利落。我微弱的反驳像是一部无声电影里的嘶喊,被一堆厚厚的专业数据所吞噬。
坐在空荡荡的散场席上,我久久回不过神。我想起跟我们一起来到北京的安敬禄,他在走出机场的时候,用一种儿童般纯洁的好奇注视这座他大学毕业以后就再未踏足的城市。他身上有几处磨损、用了八年的背包。他对我说话时向上浮起的信任语调。这些细节都让我瞬间的变成处心积虑的阴谋家,正在把他当成无与伦比的筹码,与撒旦称兄道弟。
一个小时。我的身体冻结在红色的椅子上。直到白云山用热情的邀请融化我冷却的心。把我带到他富丽堂皇的办公室里。我们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凝望着光河横溢的长安街,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白云山转向桌子,拿起两杯1988年的taittinger香槟。我们轻轻地碰了下杯口。
你知道当时是什么打动我,让我雇佣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大学毕业生吗。白云山转头看看我,让我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倒影在高脚杯的浮光里。是一种特别的东西,一颗包裹着光芒的青涩的石子。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个在梦的世界里横冲直撞的毛头小子。你装在脑袋里的奇妙点子会让你得到别人羡慕的一切。这不仅仅是一篇稿子,而是你的成人礼,让你成熟起来最快的车道。
白云山喝了一口香槟,接着说,你应该多花点时间去了解你的职业环境,看看你的那些媒体同行们都在干着什么勾当。生命就是一次选择。要么你跟我一起站在cbd的大楼上眺望更远的地方,要么你就去街道上当一个蝼蚁般的普通人。我们没有勇气和能力去享用真正的自由,因为我们没办法免除自身的傲慢、贪求和恐惧。
我知道,世界的法律并不是心中的法律。
克克勃把两份资料放在我的面前。一份是安敬禄的封面拍摄方案。拍摄将在两天以后进行。里面密密麻麻的草图和道具让我几乎濒临窒息。另一份,是白云山的礼物。从下一期开始,每年的泳装比基尼特刊将由我接手。我会和100页的美艳女郎们度过每一年的火热的夏天。但是,这并没有让我觉得兴奋,我被倒掉的自己压得爬不起身来。我用最后一丝气力在克克勃离开的背影中拨通了安敬禄的电话。此时,他正在宾馆按调着数也数不清的电视频道。我的铃声响起后,一档新闻节目被快速消声,安敬禄听到了颤抖不定的嗓音。我尽量把自己当做一个对当下的困境一无所知的人,自我催眠般告诉他拍摄的时间和地点,并承诺会提前三个小时和他在大堂碰面。我们几乎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免费的豪华机票。最好的私人摄影师。顶级的酒店和餐食。以及即将改头换面的人生。
我没有信守承诺,比原定的时间迟到了一刻钟。安敬禄站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无助地寻找我,而我却让昨晚的彻夜未眠迷昏在行驶中的出租车里。我从错误的路线折回,带着反复重申的歉意,和安敬禄来到封面人物的摄影棚。
造型师按照克克勃的设计草图把一条绞刑似的麻绳套在了安敬禄的脖子上。这个被审判的雕像将会成为本期最大的卖点。他最先是拒绝和不理解的。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恐慌。我说,没关系的,这只是富有幽默感的比喻形式,是我们杂志的一贯视觉风格。安敬禄并没有觉察这个漏洞百出的谎言会让他成为风口浪尖的封面人物,他只是点点头,丝毫没有反抗我继续拍摄的建议。这让我的内心掀起滔天巨浪,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向我挤压把我捏碎。
他站在那,穿着服装编辑精心搭配的白衬衫和灰西裤。打了粉底的脸被灯光照成了一位马上就要去死的刑犯。一种被操纵的疲倦从他的表情蔓延到我的心脏。这场煎熬结束的时候,我在化妆室的外面坐得笔直。然后机械地把带来的饮料分给正在手工的工作人员。安敬禄一出来,我就把早早攥在手里的塑料瓶给他。他平静而又放松地返还给我。拿出两个冲泡好茶水的保温瓶。他把一个放在我手上,很快就从刚才的虚浮光影中抽出身来,向我这位好朋友讲述前几天回北大的所见所闻。
变化很大,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他喝了一口水,让家乡的茶息升腾在我灾区的回忆里。
像是接受一场炼狱般的洗礼。安敬禄的水中气味一直萦绕在我修改文稿的始终。期间还伴随着白云山的融入香槟里的话语。那条黄金河流般让人浮游其中的长安街。水母一样在幽暗的人性里闪着光亮的乞求。一片贫瘠灾难的土地。一阶阶永远也走不完的懦弱。我把亲历的真实比喻删除,改装成一个个伪善的发条、叶片和曲轴。我让那些走出纸面的比基尼女郎,轻轻摘走我真诚的盔甲。我正在走过白云山成人礼的操场。我正在把自己一分为二,让安敬禄带着我的幼稚和纯真远走高飞。我正在失去一个真心以待的朋友。
每改一个字,就像是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一道划痕。时间的重量失去了平衡。我行走在一个我不了解的世界里。用无尽的尘灰和满目的凋零把最后一段话写完。我打开gmail的邮箱。看着空白的收件人地址栏不知道改填写什么,如同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或者一个间歇性失忆的病患。有关安敬禄的图像就如故障电视机上的雪花,凌乱又密集地浓缩在一起。我使劲选择避开它们。可每尝试一次,就被击中倒地,以至于最好只好躺在那里让它们把思绪埋葬。尽管我在找到白云山的邮件地址以后,按下发送的按钮,但却两眼晕眩,胸口沉闷。
我觉得头脑里有一颗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爆炸。
白云山眉梢舒展地看完我的修改文稿。他满意地抬起了下巴,嘴唇向右上方轻轻翘起,他说,没什么建议了,我很满意,这正是我想要的。我看了眼稿子,又看看他,心像是被掏空的大洞。我没有回应他的褒奖,而是默默转身离开。在我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白云山叫住我。虽然你只来了一年,但是我想“资深专题编辑”的标准你全都符合了,白云山微笑地看着我,一会h.r会找你谈谈,别紧张。我带着这份升职的预告领到一个信封。穿着白衬衫的人事专员笑脸迎人为我讲解增加的薪酬和提高的待遇。在没有秘密的时尚圈,这个消息迅速地在编辑部流传开了。我一连接到好几个恭贺的电话,有些名字我甚至听都没有听过。
下班的时候,时装组的女孩们邀请我加入她们的夜生活。我们一起在cocobanana共度良宵。一个穿红色皮衣的小调皮把“e”塞进每个人的嘴里。迷幻的银色舞球在ladygaga《lovegame》的电子音质中炫目地转动。一杯又一杯马爹利被女孩们灌下。我来者不拒。这些虚幻的气泡将把我的痛苦带离地球。迷蒙的视线里,时装小姐们讲着我听不清的冷笑话。她们其中一个把我的脸捧起来,说我们的itboy就快变成sleepingbaby了。她刚一说完,我胃里的酒精就开始回涌。我拨开拥簇摇晃的人群,在洗手间吐得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被送回家里。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用洗手间的冷水不停地泼向自己。我发短信给白云山说要送安敬禄去机场,借此可以拖延去公司上班的时间。安敬禄的机票其实是晚上九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主意不经大脑就自动弹出。七点钟的时候,我和安敬禄一起在机场的饭店吃了告别餐。临走前,他把一本法国作家勒庞的《乌合之众》递给我。他是想用这本影响了自己成长岁月的旧书来补偿在北京给我带来的打扰。他把书页轻轻翻开,拿出一张全家的照片。女儿昨天刚刚两岁,可惜我不在身边,安敬禄说,但是给她的好叔叔留张照片吧,让他一起为她祝福。他给了我一个深深的拥抱,用浓厚的友情温暖了我有点微凉的双手。他消失在夜幕之上,而我久久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被苍穹之下的黑暗覆盖。
隔日,我坐在办公桌前恍若隔世地把视线放空。《vg》男士的9月号就要在今天下厂。我把时装女孩们的挤眉弄眼扔在一边,从抽屉里拿出安敬禄的赠书。书已经被翻阅过无数次。发黄的纸页上是铅笔错落有致的划线。
“用我们年轻时学到的少量套话和常识把自己武装起来,我们便拥有了应付生活所需要的一切,再也不必对任何事情进行思考了。”
我一边默默念着漫不经心扫视到句子,一边看着那张温暖人心的照片。一阵大声疾呼中断了我乱如小孩的思绪。我向窗外望去,cctv新建筑的辅楼变成了一座燃烧的火焰山。那火光像是剧烈的龙卷风,能摧毁整个世界。
缓慢地,缓慢地,缓慢地,它变成了一颗钢筋铁骨的种子,掉进了我开始干涸枯萎的土地上。宛如来自于一种神告之音。它从隐秘的深处让我瞬间觉醒。这是一种开天辟地的力量。这是一盏抵达自我的神灯。我翻出一张光盘。然后像重获自由的小马跑向了电梯。
在嘈杂慌乱的人群中,我只能不断奔跑。穿越瘫痪嘶吼的车辆,让火光把我焚烧殆尽。来到隔着十个街区的印刷厂大门口时,我跪倒在生锈的铁栏杆上。我把手慢慢支撑在地面,让身体平躺在那里,凝视着蓝得没有秘密的晴空。我失控般地笑了几声。心里的暮霭终究散尽。新的生活,对我来说似乎那么重要。我重新站起来,趁肥胖的保安看色情杂志的间隙,溜进印刷厂里。我在装订糊表车间、激光刀模室之间迷失了方向。但很快就从一堆过膜机旁边找到了出路。我把速度放慢下来,看看手上的手表,带着真挚虔诚的祷告,把一张光盘放到了9月刊的负责人面前。这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女人迷惑的望着我,中止了即将付诸印刷的命令,把那支签字的黑色钢笔,悬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