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的,仅仅是我以为不做就不妥当的事情。
斑马条纹的光盘是抢救我脆薄良知的强心剂。《vg》男士三个应急封面都在里面。它们被用来在杂志遇到无法预料的危机状况,比如像我这样,蹑着手脚屏住呼吸把白云山精心策划的一次壮举毁于一旦时,以保证封面人物的板块还能如太阳般照常升起。我用身着贵族礼服的hughjackman替换了被绳索套住脖颈的安敬禄。用一篇宛如美国乡村音乐般轻快愉悦的访谈让道德世界的恐怖分子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我集中所有的精力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两个光盘里的内容重新编制在一起。在欧巴桑不耐烦的怨声载道中,完成了对我来说似乎永远也不可能的任务。
离开那间轰隆隆作响的机器洞穴,我顺着建国路一直往西走。从国贸桥到世贸天阶,一口气走了十几个街区。站在亚洲最大的梦幻天幕底下,我不由地返回了自己的卑微。五光十色十色的气流围绕着我,直到街角的starbucks若隐若现在喧嚣匆忙的人群里。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打开windowsmobile里的word。风起云涌地意识碎片让我按下一封辞职信的大纲。我用对自己的失职和失误借口来终结这时尚帝国的职业生涯。用一个善意的调换去做一个蝼蚁般的普通人。我们从小就被告之要成为卓越不凡的人。但却没有人教会我们怎样去做一个保持尊严心理正常的普通人。
辞职的消息像是一段隐秘的电波。编辑部的每个人都从各种途径接收进自己的调频。同时,几乎所有人都拿到了莫名其妙的hughjackman的胡子脸,而安敬禄的报道放在了灾难专题的最后一页,被我换上了在他家楼道外面,在夜灯下书写的真情实感。两个事实就像意外爆裂的电雷管和火雷管,在碎碎叨叨的议论中搅起五味与杂陈。它的鳞片落在阿童目的摇头叹息里。落在克克勃不置可否的目光中。落在萝卜特和美兰尼幸灾乐祸的添油加醋上。落在范克极不知该如何摆脱领导连带责任的思考边。我静静地把打印的辞职报告装进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心如止水地放在了白云山的手边。
白云山收起先前赞赏有加的眼神。像注视一个马上送进火炉的尸体般看了我一眼,然后他训练有素地把报告读完。我原为他会用一连串的嘲讽和责骂让我从打开的窗户跳下去。他出人意料的平静,除了语气里几个不自然的停顿。他说,我能理解,也不愿意阻拦,好在这期杂志的销量还是超过了其他的竞争对手。他的声音像是老式双卡磁带录音机发出的早操口令。其实你的错误也不是不可以弥补,白云山继续说,我们可以放在10月号或11月号上把安敬禄推出来,只是费得力气要更多。我把他并不强烈的挽留返还给他,并对他的宽容表示感激。不会再有下一期了,我心里想,我已经把那个面目全非的报道删除地干干净净无迹可寻。我大概再也写不出来那样的文字了吧。
梦兔是得知消息以后,凯仕集团唯一一个发来短信的人。我们相约在一个印度餐馆。她像是一座沉入湖底但仍旧茂密的花园,轻轻地转动面前的玫瑰油茶。故宫的夜晚,我们相吻以后,她一直在逃避着什么。那些我无法命名的灰色的斑点,像微风一样阻隔在我们之间。如果不是我要离开,我想我们还会有更长的时间看不到彼此。在我讲述这段她并未亲历的内心故事时,她始终静静地看着我微笑。那道柔美的弧线仿佛理解了所有这些不可思议。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只是没想到你走得这么飞快,梦兔把一个白色的糖块夹进杯子里说,我也想追随你的自由,但我在这个世界付出得太多,已经停不下来了,我必须走到尽头。
她是在给我讯息。由于在《浮华世界》上才华横溢的文风和精确独到的观点,梦兔将被凯仕集团选派到日本的分公司。在东京和来自亚洲各地的时尚旗手创立亚太版的时尚新刊《legend》。我终于能够理解她在那个夜晚之后漫长的寂静。她用职业女性特有的聪慧把话题转开。她说起来我们相识的点点滴滴。在固执的冷笑话和夸张的笑声中努力让眼角的液体不被卷入地心的引力。我说,你怎么能记得这么多事情。她说,我没有再“记”任何事情。
记性好的人不记得任何事情。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忘却。
抱着黄纸箱离开公司的那天,我想起老子“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的回归古调。我把一些零碎的私人物品零散地堆在四方形的孤单里。一切仿佛又回到我拿到凯仕集团录用通知的那天。没有人前来告别。没有人点头微笑。时装组的女孩子们看着我。目送这位擅长失败的专家离开。我透过日光,穿越长长的走廊。挂在墙上的封面女郎们好像都从镜框里伸出上身,用一种冷峻和轻蔑的眼光让我脊背冰凉。我走到前台,上交电子门卡,做最后的交接。穿着翻领白衬衫的女孩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机械地拿出一个黑色的厚本,在上面划去我的名字。在她检测门卡是否损坏的同事,我看到她身旁的电脑屏幕上,来自白云山公司内部msn的对话框。他已经把签名改成了“好消息:编辑部靠谱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想想那时他表现出来的宽容,笑了笑走向电梯。
在下降的过程里,我把头靠在了电梯的镜子上。我把心中的失去已久的渴望转换成碎碎点点的喜悦。一切就像四面对照的镜像。不理解的人永远也无法理解,而痴迷的人则终将沉醉。我想,我们是可以获得自由的。只要你能洞察其中的含义。
自由需要纪律。而纪律就在我们心里。
灿灿千阳。它们穿过自转的黑暗,从天国降临人间。我又一次越过梦的边界,在清晨的军号声中醒来。我忘记自己又成了富有的人。一个口袋里装着大把时间的小坏蛋。我头发蓬乱的坐在天花板女神的注目下。穿着白色的背心和大象短裤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淡淡的金色正在重新把它拉回遥远的记忆里。我站起来走到挂满滑板的墙面,惊讶地发现这些比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还要珍贵的收藏品竟然落满了灰烬。我取下一块,拂去最爱的人鱼图案上的毛球,对着日光,很长时间没有放手。
我把帆布鞋脱掉,换上滑板鞋。带着这块让我乘风破浪的时光跳板去地坛公园。在那儿,我日渐生疏的动作被其他滑板兄弟久违的热情所点燃。我们一起在广场上跳跃飞驰。像星际旅行者的飞船一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尾光。我们靠在一起乘凉的时候,其中一个满脸雀斑的孩子问我,为什么有这么长时间没有在板场看见我的踪迹。我笑着把他的棒球帽沿拉到后面,说,那是因为我待了在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那个孩子紧追不放。我看着他,把滑板翻过来坐在上面,说,我搞砸了一切,失败得一塌糊涂,掉进一个大洞,永远也不回去了。正当他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准备继续发问时,梦兔的来电响了起来。
明天我就动身去日本了,梦兔说,今天想见你一面。
她把时间敲定在晚上九点。跟朋友事先约好的工体演唱会一结束,我们就在门口碰面。挂断电话,我便滑行回家。我花了几个小时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值得依靠的年青人。我用锋利的剃刀把凌乱的胡渣从面孔卸下。吞了一口放在冰箱里的杏仁味伏特加。把歪斜的领带拆开重新系好。
我提前一个小时出发,但还在被惨不忍睹的路况挟持在离工体一公里外的巷道里。我看看手表,还有一刻钟九点。我只好无尽的奔跑向梦兔证明我的守时。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把她孤单的留在了空荡荡的体育场里。她让朋友先行辞别,自己坐在巨大的看台中央哼着歌谣打发时间。我跌跌撞撞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穿着碎花的连衣裙走过来,让轻风从裙摆间吹起。
出生以来,我就一直在失去,现在,我说,即将失去你。她银色的头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个永远也没有答案的谜题。工体西路夜店狂欢的声音像海潮和波浪,顺着黑色铺沿过来。高楼的霓虹灯管把广告的影子装点的纸碎金迷。这是生存与生活角力的大千世界。
她站在那。玛丽莲·梦兔站在那。站在我的身旁。站在她眼框的海水里。
在灯红酒绿的城市中心,她拉起我的手,轻轻地说,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