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倒霉就越倒霉,喝水也能塞牙缝,你们看,中午吃个麦当劳,西红柿酱弄的。”
正说着话,江勇也回来了,他今天出门竟没穿西装,胡子也没刮得利索,脚上还穿一双懒汉鞋,这是怎么啦?
他耷拉个眼皮,拖了个小凳挤进厨房,没等坐稳就说:
“偶(我)高八(不)层(成),低还八(不)就吗?”一出口竟然是半吊子的广东话,我们都鄂然地看着他。“偶(我)今天又走了好几家产(餐)碗(馆),这身补(普)冬(通)扮相,他文(们)还都当偶(我)细(是)怪物,我他妈的港(讲)广东瓦(话),哑(也)八(不)行,有嘎(家)餐馆老板那松(熊)样,问偶(我)多大年纪了还来早(找)这样的工打——你们港(讲)气不气洗(死)啉(人)?偶(我)年纪大怎么啦?年纪大就不能干活当服务生了?”最后一句话突然变回了又快又气愤的普通话,思考似地停下来,歪着脖子意犹未尽的样子看着我们,配了他胖胖的身材,活像一个生了气的大胖孩子。
我门三个女人互相看了看,喷出笑来;江勇也笑,是苦笑,摇摇头慢吞吞回自己房间叹气。
等到七七八八的饭菜备好了,橄榄也回来了。正想打趣问她成人店攻陷战况如何,她却一个剑步冲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很快地严肃地扫了我们一眼说:“有门儿了。明天晚上我们将要到巴黎最有名的华人旅行社去赴宴,老板亲自请客。”
太突然了,这句话让我们其余的人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咋回事?说清楚点,橄榄。”晓青声音激动地问道。
“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我快饿死了,”说时从盘子里下手捏了块东西往嘴里塞,边说:“成人用品啊,打消念头吧,也不烦你的网店了,子秋——”她又抓了筷子叼一口菜,不小心油滴到下巴上,子秋忙递给她纸巾。
原来,橄榄早上出门就去了红磨坊附近。那些性急隈亵的人大白天也晃在那些街上,陪伴了各色的成人店。而店里花绿的贴图、赤裸的工具、色情的表现,都鬼魅地盯足了橄榄,逼她却步。
沉了沉气,她突然想起一句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还是自己顺便改造的俗话——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最肮脏的地方或许最洁净——妈的,既然我也是做这样生意的,和他们当是同行,谁也不用怕谁,谁也别笑谁!于是将自己扮到最痞,挑最不凶险的进去。
像是为别人完成任务,好不容易硬着头皮走访了几家,递了名片;店家们好的还客气地聊几句,不客气的根本就不理甚至要逐客;最后一家的两个黑人还看着她互相使眼色,并随她出了门;疾步奔到热闹地方甩了他们以后,橄榄便完全失去了继续的勇气,她穿了高跟鞋的脚累到发软,多也是吓的。
后来,照她的话说,就是鬼使神差地上了十六区的地铁,许是因为十六区是巴黎最贵最好的区,不过是想到那里安全地找运气。
一下地铁,哈!就是一家成人店,小小的,侧面对街,红绿的霓虹灯招牌也是小小的,不懂的人或许根本看不出是成人店,但经了上午的训练,橄榄却嗅出了味道。
再豁出去试一把——橄榄心想。
一个老印度,听橄榄道明来意,便客气地请她到里面谈。十六区就是不一样,连成人店都这么有规矩——橄榄觉得有门儿。
一拐进内间,老印度便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问:
“有什么产品拿出来看看吧?”
橄榄忙开包取物,刚拿一样出来,却感觉老印度紧紧站在她的背后,说一口印度英语,仿佛嘴里含了块烫山芋,:
“howaboutusethemformenow?(现在就用给我看看怎么样?)”,说时,一只手试探地放在了她的臀上。
橄榄先是一愣,又猛打个激灵冲了出来,背包也顾不得收;穿过没有太多人的马路,橄榄的双手仍旧拍打着老印度刚才放手的地方,像是要把那龌龊的逗留清理个彻底。
三四点钟的太阳已经开始降温,迎了风,橄榄觉得脖子发凉,一摸,原来是泪,她曾经发誓不再哭泣,太多泪在童年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那不安的、混乱的,被人冷眼瞧不起的童年,留在她记忆里的已经抽象成了两双眼睛,一双是挂着红色血丝的酒鬼爸爸的,恼怒又变态;一双是妈妈的,羞忿无能又无奈;而她自己的,却是无辜的恐惧的懵懂的。那时的她,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唯一一件亲戚送的,她也只在过年才舍得穿几天,到第二年过年姑且还能再穿一回,可第三年就怎么也穿不下了,那正是女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呵;她爱惜着那件衣服,到今天都记得那淡紫色荷叶边儿的领儿和袖,可,她从女孩子懂得要好开始的那第一件存箱子的宝贝最终还是被醉后的爸爸给毁了,他把自己心爱的衣服和其他衣服一起拽出来拖在地上用脚去踏,小小的她第一次尝到了心疼的滋味,她的心从来没有疼得那么难受过,慢慢长大后她才领悟到那心不光是疼,而是碎了。
很多年过去了,她可以让自己去理解爸爸的无奈——都是穷造的孽,都是那个年代惹的祸,她不愿谴责爸爸,她只埋怨这个关系至上的世界的不公……伤到有多深,领悟就有多透彻,越来越地,她学会了在这个社会的生存之道,怎样避重就轻,怎样虚虚实实,怎样利用男人,她也越来越地看清了自己——要赚很多钱,要华丽地亮相在每一寸舞台上!
可是,这么多天都过去了,巴黎却这么难!
脑海里翻腾着旧事新愿的种种,橄榄忽然觉有些冷,把外套的帽子戴上,也好躲过别人的注意力,自己一身轻贱的装束现在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了,偶尔一抬头,却正看见一块醒目的中法双语的牌子“法中国际旅行社”,竖在一个门面公司旁边,像是发现了什么亲切的东西,连想都没想便径直地就走了进去。
一个男人正在前台查资料,一个年轻女孩在电话上,讲流利的法语。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非常职业地,男人用法语问候。
“我要找工作。”直着眼睛脱口而出,橄榄说的是中文。
“啊?”我们四个听的人面面相觑,猜想橄榄脑子里的保险丝一定是给那老印度挑断了。
“哈哈,这就叫剑走偏锋!那个男人正是老板,姓贾。略问两句,他竟有兴趣给我一个正式的interview(面试),哈哈,就这样,在他那个气派的办公室里我们聊得很投机。那公司看起来人很多,电话来往也多,你们说我这不是给撞上了吗?关键是,我们都撞上了,他还有免税店、一个大的湖南菜馆,一个卡拉ok歌舞厅,反正就是旅游业务的前前后后,全涉及到。他知道了我们的情况后,说请我们大家明天去他的湖南餐馆吃饭,”橄榄说着,对我们挤了挤眼睛,“可要好好表现啊,同志们?喏,这是名片。”说完,喘口气,骄傲地看着我们。
我们传看着名片,不得不由心里佩服橄榄的勇气,不管怎么说,这给了我们多多少少一些信心,我们期待着明天的到来。这晚上,我们伴着从电脑里放出的蔡琴的歌声,把个饭吃得有声有色,橄榄被我们夸着,簇拥着,没有酒也足以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