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赴宴这天,我们全家五口人都来了。
江勇和晓青被邀请是橄榄的功劳,她是贾老板的爱将,而贾老板又是大“会”韶山会”的掌门人,请谁请多少人还不就他一句话嘛。
我和子秋的工作单位听上去风光,却最多像是某个显赫的大家庭里的两个衣食无忧的未成年的孩子,可以衣着光鲜,却没有说话的权利。相比了去,我们宁可自己是橄榄。
这个法国最著名的酒店集团雅高集团的旗舰酒店的巨大的宴会厅里挤挤挨挨摆了五六十张桌子,簇新打扮的宾客都刻意摆出一副高档宴会应该使用的表情和动作,坐在一桌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
酒店的侍应生是清一色年轻的法国人,他们平时在零散客人的时候可以赚取相当的小费,而这晚要招呼这班多的中国人,既辛苦又没的赚头,心里有多少不情愿,也是不可以表现出来的,所以每个年轻的脸都是客气而又严肃。
吊顶的巨大水晶灯把整个大厅都点亮了,尤其是离主席台最近的贵宾席。多数贵宾年轻不再,经了灯光的强烈照射,一张张脸都煞白浮肿;倒是社长,脸上因为有各种颜色遮掩,倒像是那台戏里的旦角。她是贵宾席中廖若星宸的女宾之一,一身玫红色的无袖旗袍合体又扎眼。
橄榄和贾老板坐在隔了我和子秋的那一桌,她那桌其他人都不认识,除了那位北京xx会的会长,我认得他,好像姓焦,跟他一起吃过饭,他远远地看见我,还跟我点个头。由于皮肤太黑,咧嘴一笑,显得牙齿特别的白。
江勇和晓青却是坐在十万八千里以外的靠近入口处的一张桌上。他们俩第一次参加这样隆重的活动甚是欢喜和新鲜,当我和子秋过去跟他们招呼的时候,一个劲儿的对我们傻笑。
我们桌上人不够多,不过是自己人:我、周亚、老太太,还有两个记者,这会儿我们彼此聊得火热——平时在单位不觉得,一旦出门在外,便会产生自家人的团结和亲切。后来又来了一个打过交道也算认识的文化参赞,和他一起来的是一个使馆的工作人员,大家互相介绍过认识了。
餐是严格按法国的规矩一道道上来的,但餐前餐后酒的繁文缛节倒是可以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限量的红酒供应。大会组织者不愧深谙国人的豪饮之道,不光本桌开始要一起喝个团聚酒,接下来,基本每个人都要向本桌的其他人敬,再等吃到个六七成了,桌与桌之间就要开始进行团拜了,有的也喜欢单挑,这不,今天还没等主席台上的这位那位的发完言,底下就有人开始沉不住气了。因为菜已经从外围的几桌开始上起了,酒先喝起来总归不要紧的吧,于是就有人三三两两地在碰杯,很快,当台上的忙和完的时候,台下各桌也基本都温热起来,喧哗起来,倒是贵宾席及其周围的几桌还毕恭毕敬地坐着。
大使在台上一通热情又激动的感谢致辞结束后,红光满面地照例要过去握手寒暄,好久之后才能就坐。
我们桌上的两个记者早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当然要紧随了大使才能执行好任务。周亚卸掉了他一贯的嘻皮笑脸,在和参赞一本正经地谈话,不时地问他诸如新大使什么时候来,他本人就任几年等等。我和子秋还有老太太也在闲聊,子秋赞老太太的丝绸披肩别致,老太太骄傲地说是社长送的。
正说着,邱总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我们一看是领导来了,马上起立。
总编敬了我们酒,还不忘夸我们这桌的女人漂亮,说:
“周亚,你好艳福啊!今晚三个最漂亮的女人和你一桌,啊,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老太太估计太久没被夸过,尤其是相对她而言的年轻总编,歪头晃肩,笑得舌头都不愿意缩回,披肩被她的干手提上来又拉下去。我和子秋强忍笑不敢发作。周亚得意地恢复了常态,说:
“那是啊,尤其是我们的果子,和我那是形影不离啊。是吧,果子?”说话这么放肆,气得我使劲白他一眼。
“谁跟你形影不离?我宁可跟总编形影不离!”我也没有什么不敢说。
“喔——噢!”周亚马上作酸状吹了声口哨,“听听听听,还是我们面子薄啊,是不是总编大人?”
老邱的脸笑得爆开了花,但他笑过了还不能马上开口,先要把脸上的爆散的碎片收拢了才好说话:
“好啊,好啊,你喜欢跟我形影不离是吧?那么你就跟了我走吧,去给社长敬个酒——子秋你也来——社长最喜欢你们俩!啊!”
这话听起来不是开玩笑,哪里敢不从,再说,我们刚才也在考虑是不是去敬酒。于是就往那大玻璃的红酒杯里倒了最多四分之一。经验告诉我们,如果给领导敬酒,领导很可能要你帮她再去敬别人。别以为这是利用你,这是说明领导喜欢你,别人想做还不给呢。
我和子秋两个美人被叫走了,可怜那第三个美人老太太,想搭伴儿找周亚一起去敬酒,周亚哪里肯:“在这种场合,社长永远不需要我这种小人物去捧场,嘿嘿,我劝您老人家,把饭吃好就好了——来,我敬您老一个。”老美人翻翻眼皮,很不高兴地把酒杯端了起来。
不及看到社长,却先看到了社长旁边一个高大胖壮的男子,直勾了一双眼白比眼黑多的小眼睛看着我们。他边看边就斜了身子站起来,伸出手臂先跟子秋握了手又来和我握,并自我介绍说:
“姚强,社长的弟弟。”一本正经的样子。
“哪里,听他胡说。嗨,嗨,正经点,姚强。”邱总编打断了他。
“嘿嘿嘿嘿,”姚强笑了,说“老邱,你那里藏着这么两个美女我怎么早不知道啊?啊?我这回国才两个月啊?社长老姐也不够意思啊。哈哈哈哈。”说着,把手放在社长肩上。
社长也不避让,斜了头看着姚强说:“姚强,你啊,就是个二皮。”
大家都笑了。
姚强的笑声最响,他笑起来眼睛被眯到看不见。
“来,你们漂亮的小姐,我敬你们一个,干掉啊!”他边说边倒酒,倒了满满一大杯,一仰头,只见他那粗壮的脖子只咕咚了两三声就全部下肚了。他杯口对我们照了照,意思是“我可是干了。”
又碰上个难缠的主儿。他和社长看起来交情不一般,这酒如果不喝好像是逃不过,可这会儿又不知道怎么应对他。先就自己酒杯里的酒喝了再说吧。
我和子秋只简单对看一下,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端起了手里的杯。
“哎——不行不行,太少,每个人都要倒满。”姚强叫道。
子秋说:“姚先生,我们初到社会工作,酒量还不行,可是您已经喝了整杯,我们手里的酒确实少了些,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每人加到半杯,算一整杯?”说完微笑地看着姚强。
“哎,所以要锻炼啊,我告诉你个经验啊,这第一次的槛最难跨,但只要跨过了,酒量就练出来了。来来,把杯子给我。倒——满——。”说着,他已经从子秋手里拿走了杯子。倒满了,又回给她。
社长在接手机,总编也不帮我们说话,只笑着,以往他们带我们出席酒席,遇到这样情况,一般会帮我们一把,而今天,他们却一副冷眼看厮杀的模样,难道胖熊一样的姚强财势大到报社要敬他三分?
周围的各桌已经很热闹,但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里燃起的小战火,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帮我们解围了。看来,我和子秋要奋战到底了。
想到这里,我毅然主动地把杯递给了他。
他看我一眼:“好——痛快!也倒——满——。”
我们两个端了杯,社长也讲完电话了,和总编看着我们。社长假惺惺关切地说:“你们两个小姑娘,不要喝那么多酒。姚强我说你——”
“哎,老姐,这酒可不是白喝的。我去雅典的旅游团可是准备交给你们做呀。广告的量你还不清楚吗?是吧,老邱?”
话音还没落,子秋就把杯端了起来,咕咚咕咚也愣是没停气地就全喝了,兰花指举了杯,骄傲地向姚强照着。
“好。”姚强吼出一声好。又看向我。
还没等我说话,子秋说:“我代她喝!”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从我手里拿过了喝了开来。一杯又下去了,我发觉她穿了高跟鞋的脚往后退了一下,但立即又站稳了。
我心疼又焦急地扶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却看似面不改色的镇定,大家都看愣了一会儿,同坐贵宾席的几个观了刚才的阵势,这时候不禁拍手助威。
社长这时候开始解围说:“姚强,看你,把我的人喝坏了看你面子往哪里搁。”
“老姐,你手下的兵可是不比你当年弱啊!好!够义气!我姚强再自闷一个敬你。”说完,倒满了酒自己又干了。
“好了好了,再帮我去敬个酒。”怕姚强再纠缠,邱总编拉了我和子秋走开了,后面传来姚强略带醉意的声音:“下次到我的酒店去,去呵接着喝啊。”
回到座位一坐,我们俩转而去了洗手间。我埋怨子秋道:“你何必代我呢!我可以喝的呀。”
“喝了以后再像上次那样大吐?本来你就那么瘦,再说,我比你能喝嘛。”
“哎呀,快回去吃点东西吧。那个什么鬼姚强,有什么了不起……”我心里感激子秋,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也知道,朋友之间其实什么都不消说,大家心里都是通着的。
从洗手间出来,却突然看到江勇在和不知道什么人干杯,他已经明显很兴奋了,看见了我们,嚷着说:
“带我也去见见你们社长总编的嘛。这么不够意思!”
想到姚强,我们俩都不愿意再回到贵宾席,可这次不能再让子秋去了。我说江勇我带你去。
好在姚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向社长介绍了江勇以后。江勇恭敬地伸出手要和社长握手。社长纹丝不动地接过他的手手握了握。
江勇说:“社长,久闻大名,我在这里敬您一杯,您可以不喝。”说完,把接近满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社长点点头,露出笑意,说谢谢,我不太会喝酒。
见江勇不知如何接话,我忙说:“社长,江勇原在国内主持公司接来送往的工作,很有经验,要是您再需要什么实习的人,他,他,”正说着,发现端了酒杯估计是来敬酒的周亚直冲我眨巴眼,我猜是自己说错了话,但又不得不把话说完,“他应该是个不错的人选。”
社长的笑并没有褪掉,还点点头,说我会记得的。江勇又堆了笑脸冲社长点点头说谢谢社长,然后和我走开了。
回来的时候桌上就剩了那个参赞和他的同事。他们刚才和使馆一帮同事互相敬来敬去,这会儿坐下来歇着,完成自己盘里的东西。而子秋和老太太不知道去了哪里,估计是到大客户那里去敬酒了。我真有些担心子秋是否还能撑得住,便回身往场子里试着找她。却看见周亚盯着我就回来了,没坐稳,就直着嘴说:
“你干嘛要说那些,社长怪得很,她肯定不高兴你在这种场合说这些。”
“又没有人听见了,大家都在热闹。怎么,她教训你了,又?”我问道。
“教训倒没有。就是说,你不管有没有人听见,场合不对,喝个酒认识就好了,不必提正事,以后找到合适机会再说。懂吗?你那个同学什么来头?噢——我知道了,同学情人!对不对?哈!”
“你就懂那一套,能不能来点儿新鲜的啊!”我抢白他道。
“吆——这不是鼎鼎大名的周大经理吗?从我们手里抢了多少团了?我都给你记着呢。”一晚上没见踪影的橄榄冒了出来,她因为业务关系认识周亚。
“谁让你们贾老板养了你这么个大美人做助理,我眼红呀,所以才抢,要不怎么能心理平衡呢?”周亚一口酸调儿。
“我美还有你的果子美吗?”边说边冲我挤挤眼。
“果子?果子是美,可她跟我不铁,绝对没有你和老贾铁呀!”周亚斜着眼颇有深意地看着橄榄。
“知道就好,就喜欢为老板拼命,你呀,我只能说,自己没本事看着别人好眼红。”马上又对了我说,“果子,散的时候咱们五个一起走啊!”说完便走。
“哎——别先走啊,这里的空位子多,坐会儿呀。”周亚叫道。
头都没回,橄榄还是走了,精翘的小屁股一扭一扭地,引得大家半天回不过头来。
在旁看戏的参赞笑问我说:“她可真厉害!你们同留学的?下次介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