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锦江宾馆园内的这个酒吧起名叫“eye”。
拉开那单扇的木门,惯常在夜晚才能听到的扑面而来的轰响像是被这白天给暂时收走了一样,那么静,薄薄的阳光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洒满了角角落落,服务的男孩女孩们也好像褪去了夜间的邪邪的眼神变得温和如邻家大孩子一样。
空气中隐约着水烟的某种香气,邪乎乎的那种味道,有个看不出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是台湾人的男人无所顾忌地靠在一张大床背上好像睡着了,却又突然见他抬起手里的烟枪,慵懒地靠嘴边吸一口,那床有红木的床架和梁,铺了红色为主的舒服的锻子被、靠垫,和枕,还有一个棕红的矮桌放在中间,我和杰瑞曾隔桌一人靠一边胡扯着消灭了一瓶上好的利口酒,下酒的据说是空运来最新鲜最贵的软炸虾,四只一百美元。
坐定了,就在我抬手腕准备看时间的当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着一身黑,漂亮纤巧的轮廓,挑染了酒红色的时髦的短发。直觉让我站起身来。她也看到了我并向我走来,稍微低了头,在意地迈着优雅的步子。我逐渐看清了她的脸,不露痕迹的极淡的妆容,没有我想象中的漂亮,却出乎意料的一副清纯气息。
边走近,她的笑就边展开了。
我忙礼貌地招呼:“您是贝小姐吧?”
“果子小姐,你好。”她伸出手,只浅浅地和我触了一下手指,就自顾地脱下外套、挪开座位坐了。
她紧身的外衣半遮半掩着,内衣开很深的v领,丰满的胸隐约可见。她来之前,我印象中总有周亚的话在打转——“新寡的人总没有心情”,而现在我却我觉得她的黑衣不过是给外人一个伤感的剪影而已。
“这个酒吧原来不叫eye,叫什么‘描眉画眼’”,刚一落座,她先开了腔,“老板是北京人,在北京开酒吧开出门道儿了然后也想在上海显把身手”,她眼角往窗外斜了一下,又滑过我的眼睛,说道,“我现在到这儿消费什么都是签单,直接走老板的帐。”
听她这么一说,我只有啧啧称羡。
她婉尔一笑,转了头,打个响指。服务生疾步送过来酒单:
她漠然地翻着酒单,又问我道,“对了,周亚还好吗?”
“他人还好,我在法国多亏他照顾呢;而且他业务能力很强的,他们一家在那里是老华侨了,房子不光有住的,还有两套出租。”
“是吗?”贝眉毛上扬,将信将疑的表情,“不过,他的旅游业务我好像没什么兴趣。跟我所做的格格不入。”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没戏,可还是说:“中国是个大市场,公务旅游这块……”
“这我都知道,“她摆摆手,“可是不比以往了。”说时,她长长的手指从包里摸出白壳的marlboro(万宝路),“抽吗?可是你们法国女人喜欢的。”
我笑着摇摇头,一抬眼,正看到杰瑞向我们走来,看一下表,很准时。
互相为他们介绍了,杰瑞打招呼“hi”,点一下头,额前的那绺头发搭下来,性感的样子。
贝忙起身客气地也说声“hi”,手不自觉地扶住桌子,腼腆地笑笑,眼睛低低地来回瞟了几下,眼皮似乎抬不起来的样子。这让我身上突突地麻了几下。
杰瑞自是能言善谈,跟我学了些四字成语便总想用,又用不太好,常引我们发笑。
贝逐渐琢磨出了杰瑞的美国身份,张扬锐减了许多,脸上也添多了笑。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眼梢时不时会瞥过杰瑞。
后来谈到摄影,杰瑞来了兴致,与其说他迷摄影,还不如说他迷器材——最新型镜头今天上市,明天必到他手。
“我倒是有摄影师朋友可以给你介绍。说真的。”贝挪挪身子斜向杰瑞,并在桌下翘了二郎腿,有了她掌权的话题,便又开始活络起来。
“那很好啊。谢谢。”杰瑞礼貌地说。
“这有什么,你电话多少?”又转向我——“不介意吧?”冲我挤挤眼睛笑笑问道。
“当然不会。”我忙表白,我怎会这么小器!
“其实你打果子电话就可以找到我了。”杰瑞把手搭我肩上。
“我呀,才懒得给你当传话筒呢。139xxxxxxxx。”我一气说出了他的号码。
贝侧头吐了口烟气,浅笑不语,顺手把号码记在了手机里,边说:
“过会儿咱们去钱柜唱歌,我有个朋友,英国留学的,会先到那里帮我们订好位子。”
本没这节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我们犹豫,贝那只戴了硕大戒指的细长的手伸来搭在我的肩上,嗔怨地说:
“走了,小姑娘,怎么优柔寡断的。”
2、
到了“钱柜”包间,见到她的朋友。他报自己的英文名字查理,及肩长发,全往后梳,三十几岁,眉眼间文气雅致。
贝显然兴致很高,她自己就先坐到中央的位子,招呼我们随意坐下,最后眼睛落在查理脸上说:
“怎么样?不醉不归?”
查理只笑不答,拿过遥控器说:“唱什么呀?我给你点。”
“你知道的呀!”两人眉眼来去,声音在空气里仿佛是口舌缠绕,津液润滑,根本忘记了这屋里还有我和杰瑞。
“〈亲密爱人〉还是——〈好日子〉?”查理问。
一个梅艳芳,一个宋祖英,一个低音到气闷,一个调高到气崩,真不知她怎么协调。
最后,〈好日子〉的过门旋律就突然从整个包间的四处汇笼了来,她说先吊出嗓子,再唱就容易了;然后笑盈盈地从查理手里接了话筒,叠了儿郎腿,成功唱响第一声,查理第一个叫“好——”,大家都鼓掌。
贝是会唱这样的“政治“歌曲的,这好像表明一种身份——她是属于这个社会的中坚力量,有关系有背景,优越自负;这又能显示她的一禀天赋——她是干什么像什么的,论声线,也不比那些唱歌的差,她只不靠天份吃饭,她靠真本事。
我点邓丽君的《在水一方》,老是老了点,却是执着地喜欢。一曲唱完,真的鼓掌和机器里的模拟鼓掌一起雷动,加上自己的真情投入和断断续续吃进去的酒精,我的眼睛竟有些湿润起来。
适时地,查理走过来,端着酒杯,说:“敬你,很让我想起那个纯真年代。”看他的眼神,读出的是七十年代人彼此不宣的心照,我欣然端起自己的杯,把留底的酒一饮而尽。
“ok,该我了!”杰瑞终于按捺不住,本以为他会唱英文歌,结果他却点自以为拿手的王力宏的《唯一》,他用情太多,本就曲折的调子,硬是给他更多加了几道弯儿,或者那是他的某种即兴发挥的变调?听得我直想拿手伸到他嗓子里去拉直,却又做不到,只好咬着酒杯的边儿防止笑跑出来。
终于唱完了,免不了的,又是大家的鼓掌。这样的场合,小题是一定要炒成大作的,否则便没了玩儿的热闹。我则边鼓掌边笑仰在沙发靠背上,同时突然担心自己是不是有点醉了。这时候,贝的手机响了,她边接听边紧步走出包房的门。
我也去洗手间,一路想着杰瑞的唱歌,借外面的嘈杂大笑出声;再回来,正见查理也在走动着打电话,他冲我礼貌地笑笑,指指手里的电话。
开门的瞬间,我恍惚是看错了什么,或者,或者是我擅长虚构的本领再次发挥了作用,我站愣住了,心跳也停了,也许只有那么几秒钟,但在我却感觉是过了好久。
我看见了贝给杰瑞在倒酒,或者说是倒酒即将结束的那刻,贝是侧站着面对杰瑞的,杰瑞即使坐着也是高的,贝低露的胸几乎是贴在杰瑞的头上而刚准备离开;她右手擎着酒瓶,而左手还丝毫不犹豫地附牢在杰瑞的手上,她是笑着的,暧昧的笑,迷离的笑,或者她根本没笑而是我的心理作用?
房间里响着的却正是那首《亲密爱人》的靡靡之音。
在我后来使劲回想杰瑞当时的动作表情的时候,记忆却是纷乱的,捉不住具体的样子,在那个恐怖的瞬间,我给了自己太多跨越时空的假想,却还原不了真实;或者是我的几乎全部注意力都在她的胸上而根本没顾上他们的神情?我不知道!我脑中像是有个泵在工作,它把我全身的血都充到脑中,越充越快,越充越多!
贝很是大方地冲我笑笑,坐回座位,放下酒瓶,平静得再也不能平静了。
心里有个声音在催我——走啊,坐回去呀!我开始往座位走回——腿仿佛不是我自己的——竟还没有忘记告诉自己一定要镇定,要若无其事。
我想我的脸不会红,但我的心却已经是热到了极点,是怒还是惊或者是想发疯,却只听贝在说:
“你们都不点歌,我可是又点好了,已经。”
她是朝着我们说的,我却不敢回看她,我只盯着屏幕,我斜看到了杰瑞,他端着手里的杯在慢慢地转,他也在看屏幕。不知怎么,我好想拉过他的手大哭,就像他要和我分手了一样的感觉,尽管刚才那幕我可以很在意也可以装做不在意,我仍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又或者更做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可我,我觉得我很在意,我很怕很伤心;我不知道做什么而只能看着屏幕,耳边是贝的歌声,遥远又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