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跟着跑了过去,那里已是桔林了。桔林里很黑,两人黑影呆立在那里。福哥说:“栾平,管你卵事!”
我头回听说通哥的外号叫栾平,那是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一个说话结巴的联络官。
通哥说:“管我卵……事?你这是犯……罪,告了你,你就要坐……牢!”
福哥说:“你想吓我?我要让你成为反革命!我要让你坐牢!”
通哥说:“我是人……民教师!”
“人民教师?你说孔老二是好人,你说孔老二是人民教师的祖师爷,你还看流氓小说!公社早就对你有看法,你好逸恶劳,从来不在生产队出工。”福哥说。
“你造……谣!你……你……你……”通哥气得更加结巴。
阳秋萍跑过来说:“通哥,我们回去!他敢乱说,我就告他!”
通哥走在前面,阳秋萍走中间,我走在最后。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月光很亮,阳秋萍衣上的碎花点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她收工回来,见通哥坐在樟树下,她突然闪进岔路里,那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在场院里歇凉。饭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顶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里没出来,奶奶早睡觉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摇着大大的蒲扇。妈妈坐在矮凳上,也摇着蒲扇。妈妈把我拉近些,就便给我赶蚊子。我却想找机会溜出去。爸爸同妈妈很少说话的,除非有事要说。我和爸爸妈妈就在月光下静静地坐着,萤火虫在夜色里低低地飞舞。
爸爸突然说:“舒通可能出事了。”
妈妈忙问:“出什么事?”
爸爸说:“公社来人把他带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懒,人很老实,他会出什么事?”妈妈问。
我说:“今日通哥还上我们的课哩!”
爸爸严厉地说:“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
我就不敢乱讲了,傻傻地坐着。没多时,爸爸开始打鼾,妈妈手里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摇摆。趁爸爸妈妈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没多远,听妈妈在后面喊道:“眼睛管事些,别踩着长的!”
原来妈妈醒了。长的,指的是蛇。家乡的人对蛇有着莫名的敬畏,不敢随便直呼其名。老辈人讲,祖先总是化作蛇回家来看望后人,屋前屋后看见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间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传说,背脊骨立即凉嗖嗖的,脚下似乎扫过一阵冷风。
我循着小伢儿的喧闹声走,晓得他们在那里玩打仗。还没吃晚饭的时候,三猴子就跑到我家门口,偷偷儿朝我招手。我跑去一问,他说晚上打仗,司令叫他来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俩说得很轻,妈妈却听见了,喊道:“不准去!”
猴子吓得一溜烟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转弯了,朝我大喊:“怕死不当共产党!”我觉得很没面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头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血。我没有哭,坚持战斗到最后。回家妈妈一边给我上草药,一边骂着说再也不准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听出战斗声在队上仓库那边,就朝那边飞跑。我跑着跑着,就感觉自家像离开战场多日的战士,马上就要回到战友们身边了。我会跑到喜坨面前,立正向他报到:“报告首长,我回来了!”
突然,我被人从后面扑倒,膝盖摔得青痛。
“抓了个俘虏!”我听出是猴子的声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报到的!”
猴子说:“司令正等着你哪!”
猴子推着我走,真像他抓着了俘虏。
我说:“猴子,你诬蔑自家的战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我说:“你才是间谍哩!”
仓库后面就是草树塬。草树是我家乡的风物,通常是选高爽之地,立起高高的树桩,把干稻草往上码起来,像个竖起来的巨大纺锤。埋草树的地方,就是草树塬。现在快到早稻收割季节,干草没剩下多少,十几根杉树桩高高地耸立着。
司令站在一棵草树下面,双手叉腰,威严地望着我。
“报告司令,猴子诬蔑我,说我是间谍!”我大喊着。
司令不说话,目光严厉地逼视着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间谍绑起来!”
几个战士拥上来,真把我绑起来了。原来他们早搓好了稻草绳子。我的手被粗糙的稻草绳绑得刺痛,骂了起来:“喜坨,我不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对着我。
我被绑在扯完稻草的草树桩上,敌人的子弹在我耳边嗖嗖作响。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头的事,我有些害怕。这时,阵前杀声震天。瓦片好几次落在我身边,可我没法躲藏。
喜坨掩护在前面的草树边,审问我:“栾平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们在玩打日本鬼子,怎么会有栾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这个都不晓得!”
“我是司令!不准喊我喜坨!”喜坨说,“我是问你,舒通都同你说了什么反动话?”
我很恼火:“喜坨,你说栾平……通哥,那是真事,我们这是在玩,假的!”
“报告,敌人冲上来了!”一位战士跑到喜坨面前敬礼,立正。
司令大手一挥:“同志们,我们弹尽粮绝,冲上去,打肉搏战!”
战友们喊道“冲啊”,奔向仓库前面的晒谷场。敌我双方叫骂、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晒谷场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却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树后面,密切注视着战况。猴子跑了过来:“报告司令,敌人不肯假装打败仗,把我们八路军战士摔伤了。四毛头上摔了好大一个包,他在哭!”
喜坨说:“摔个包还哭,算什么八路军战士!下回叫他做日本鬼子!警卫员!”
猴子马上跑到他前面立正:“到!”
喜坨说:“你去把麻雀叫来!”
麻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只要玩打仗,喜坨总是八路军司令,麻雀总是日本鬼子的小队长山田。不一会儿,麻雀来了,话也不说,很不服气的样子。
喜坨说:“说好了的,打肉搏战,日本鬼子都要倒下装死!”
麻雀说:“回回我都是日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说:“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们回去!”
麻雀朝晒谷场大喊:“战斗结束了!”
没人理他,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还在肉搏。麻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讲不玩了!”
晒谷场慢慢安静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树塬来。八路军指责日本鬼子说话不算话,讲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还同八路军硬拼,还把四毛头上摔了个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八路军同日本鬼子见我仍被绑在树上,哈哈大笑。笑声仿佛让他们回到现实,便开始恶作剧。有人从后面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痒痒,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骂起来,骂的尽是粗话,对他们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气。我的眼睛仍被人封着,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骂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终于松开了,也没有人哈我痒痒了。我的眼睛刚被开得金花四溅,这会儿仍黑云密布,看不清任何东西。我脸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这个间谍,敢骂我娘?”喜坨歪着头,凶狠地望着我。
我说:“就骂你娘!你家王连举耍流氓!”
喜坨说:“你乱说,我告诉我爸爸!要你像栾平一样,抓到公社去!”
“哪个打的?哪个打的?”突然见四毛妈妈拖儿子来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里很硬,骂着脏话,却闪身跑了。八路军同日本鬼子立即溃逃,只剩我还被绑着。四毛妈妈骂骂咧咧给我松绑:“六坨,你同四毛都是猪,只有让人家欺负的份!”
我放学回家,妈妈朝我招手:“六坨,你过来。”
妈妈语气平淡,脸色却不好。妈妈这种脸色我很熟悉,胸口就砰砰跳,低头走了过去。妈妈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屁股。妈妈打得气喘,才停了手。我没有哭,妈妈更加气愤,又重重打了几板。
打过之后,妈妈把我往后一推,盯着我:“和你讲过的,大人的事,你不要乱讲,就是不听!”
我根本不晓得自家乱讲什么了,不过也没多大委屈。妈妈打儿子,天经地义。
“人家杀人放火都不关你的事,你好大的人?关你什么事?”
“栾平还在公社关着,你也想进去?”
“阳秋萍自家都不讲,你讲什么?哪个相信小伢儿的话?”
妈妈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听明白。
“王连举强奸阿庆嫂,我和通哥看见的!”我大声喊道。
妈妈慌忙望望门外,扑向我,捂着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两眼发黑,妈妈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呜呜地哭。
“你说护着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听你说过。”
“我听你说过,你说通哥说,孔老二是个好人。”
“你说通哥看流氓书籍。”
“你说通哥同阳秋萍乱搞男女关系。”
“我交待过你,不要乱说大人的事。”
“我交待过你,一传十,十传百,好话都会变坏话。”
“我交待过你,你就是不听!”
……
听妈妈不停地嚷着骂着,我真感觉到自家害了通哥。妈妈说的通哥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晓得了同妈妈说的,有些是我听别人说了告诉妈妈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腊梅。腊梅笑眯眯的,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抬头望着她。腊梅脸格外的红,她鼻孔里呼出的气格外热。她摸摸我的脑壳,问:“六坨,你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了?”我问她。
腊梅又问:“福哥同阳秋萍,你看见了?”
我听不懂腊梅的话,摇摇头。
腊梅急了,说:“你看见福哥强奸阳秋萍了?”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忙说:“我没有看见,没看见!”
腊梅说:“就是嘛!福哥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人家是大学生了。说通哥还差不多。”
我说:“通哥也没有!”
腊梅笑笑,说:“你晓得什么?人家就是当着你的面,你也不晓得是做什么!”
我听得糊里糊涂。腊梅不再问我什么,只是望着我笑。我就走了。路过阳秋萍家门口,见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树下,低着头来回走着。乡下像这么来回走动的人见不着,我就多看了几眼。福哥猛一抬头,看见我了。福哥凶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齿。我忙掉头跑了。我跑到家里,还在想福哥来回走动的样子,真像电影《大浪淘沙》里的那几个革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坏,我不愿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觉得他像里面的叛徒余宏奎。再想想,还真有些像,长长的头发。王连举也好,余宏奎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没过几天,通哥回到了村里。不像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有人同他开玩笑,说:“栾平你招了没有?”
通哥说:“我又……没犯法,招……招什么?”
“没犯法,公社请你去做客?”
通哥说:“哪个……讲孔子是好……人?我讲……的?证……明人在哪……里?”
围着许多人,像看新媳妇。“是啊,哪个敢讲孔老二是好人?吃了豹子胆!”有人说。
“说我看流氓书,屁……话!我看的小……说,叫……《牛虻》!”通哥说着,无意间瞟了我一眼。我脸上火辣辣的。
有人说:“我们只晓得流氓,没听说过牛氓。”
通哥笑笑,说:“什么牛……氓?牛虻!你们天天看见……牛氓,还不晓得什……么是牛虻!”
“我们天天看见牛虻?在哪里?”
通哥说:“就是叮在牛背上吸血的麻蚊子!”
看热闹的人更加热闹了。“麻蚊子就麻蚊子嘛!麻蚊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不说看牛虻,只说看麻蚊子,公社哪会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圆了眼睛,说:“话要说……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电话喊……我去的啊!电话打到俊叔……屋里,俊叔可以……做证。”
说到俊叔,就没人答话了。俊叔是支书,大队电话装在他家里。我经常去俊叔家里玩,喜坨是我们的司令。我很少听见电话响过,也很少看见哪个打过电话。只有一回,三麻雀妈妈哭哭啼啼跑来,说快打个电话,要救护车,三麻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丢了烟屁股,使劲地摇电话把手,摇上几圈,就拿起听筒,喂喂的叫唤:“喂,喂,总机吗?”然后再摇,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听得俊叔开始说话:“总机吗?请接公社卫生院!”
电话响起来,总不会是太好的事。要么就是公社开紧急会议,无非是中央又出问题了;要么就是哪个在外面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车祸之类。乡下人没有天灾人祸,绝不会打电话的。
电话在乡里人脑子里是这么个玩意儿,通哥说自家是公社打电话找去的,也不见得就好到哪里去。有人就开玩笑:“公社伙食好吗?是钵子饭吗?”
这话又把通哥惹火了。我们乡下,吃钵子饭,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脸红脖子粗:“哪个乱讲,我要骂娘了!”
通哥并没有坐班房,福哥也没有上大学。听大人们说,通哥坏了福哥的事,福哥也坏了通哥的事。通哥肚子里书多,福哥家庭背景好。本来他们俩总有一个会上大学的,现在哪个也上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