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能……完成任务吗?”通哥突然像个解放军首长。
我说:“外面黑了,我怕。”
通哥说:“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没……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门。”
学堂其实没有校门,大家习惯把操场外面进村的口子叫做校门。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说:“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从通哥像解放军首长那刻起,我就觉得自家像小兵张嘎了。解放军跟八路军我分得并不太清楚。我脑子里响起冲锋号的旋律,都是电影里的。我走到拐弯处,忍不住回头望望。只见通哥站在操场中间,朝我挥手。但他挥手的动作并不像电影里面那样,手举过头顶,慢慢的左右摆动。通哥挥手的动作很快,就像赶蚊子。我明白他赶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我飞跑起来,惊得村里的狗狂叫。我马上想起妈妈的话,狗叫的时候,千万别跑,不然狗会追着你咬的。我只好慢下来,警觉地看看四周,再从容前行。狗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我慢慢走着的时候,感觉自家就像深入敌后的地下工作者,正机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满是特务、宪兵。
快到阳秋萍家的时候,我步子更慢了。阳秋萍家其实就是我三伯父家,分出两间,供他们家住下。记得有一年,突然有辆卡车拉来些箱子、柜子和桌椅板凳。卡车停在祠堂前面,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女儿家。那个女儿家脸比所有人都白,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不望人。
“长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儿说。
那朵花就是阳秋萍。很快,附近十几个村子都晓得舒家坳有个阳秋萍,城里下放的。有人背地里不叫她名字,叫她阿庆嫂。舒家坳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远近闻名,阳秋萍演阿庆嫂。阳秋萍其实也演过李铁梅,但人们只叫她阿庆嫂。铁梅是腊梅的外号。
阳秋萍家在我三伯父家西头搭了个棚子做厨房。我猫腰进了她家厨房,想先侦察情况。灯光从木板缝透过来,照进厨房里。我趴在木板缝处往里看,见阳秋萍正对着镜子,往脸上涂雪花膏。她左右看着自家的脸,又呲开嘴看自家的牙。正在这时,听得她妈妈的声音:“一天到晚只晓得照镜子!”
阳秋萍忙收起镜子,低头坐着。她妈妈我叫向姨,听说原是在城里当老师的。向姨说:“幸福有什么不好?人家马上就是大学生了。”
阳秋萍说:“他上大学又怎么了?箩筐大的字,认不得几担!像个王连举!”
“王连举怎么了?人家长在乡下,梳个西式头,就说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学了,那样子就是知识分子!”向姨说话间,手在女儿头上不停地戳着。
阳秋萍说:“你真以为他会变成知识分子?亏你自家还是知识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来越胆大了!”向姨说,“俊叔要是不照顾我们,我们永远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乡下,我还少几个人欺负!”阳秋萍说着,屁股一蹦,转过身去。我只能看见她的背了,弯着,像半边月亮。
向姨大声说道:“我已答应俊叔了!”
“你答应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没来得及听清阳秋萍说什么,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阳秋萍挨打了。我吓着了,不小心碰着什么,哐地一声响。
“哪个?”向姨厉声喊道。
我忙学着猫叫:“喵……喵……”
我学猫叫几可乱真。
向姨骂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猫呀、老鼠滚在一起吧!”
听得门哐地一声,向姨出去了。阳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这时,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务。向姨那么凶,我也不敢进她家去。
我继续学猫叫:“喵……喵……”
阳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边学猫叫,边学猫抓着壁板。
阳秋萍终于回头望望,很怕的样子。后来我晓得她的真的很怕猫。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从木板缝里塞进去。阳秋萍先是吓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儿走上前来,抽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着腰摸出她家厨房,飞跑。
老师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师星期天出工的,会得到俊叔的表扬。通哥教书之外从不出工,除非大队安排他写毛笔字。通哥星期天会躲在老师房看书,从早看到晚,中饭都不吃。
这是暑假,老师房热得要命,通哥跑到村头的大樟树下看书。我打猪草回来,路过樟树下,通哥喊我:“六……坨,来!”
我背着猪草走到他面前,晓得他又会问鸡毛信的事。鸡毛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还老是问我。
“六……坨,信真……是阳……秋萍拿……走的吗?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说:“真是阳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来了?”
通哥脸刷地红了,说:“她找……我做什么?我是找……阳秋萍谈……心。”
我说:“谈心你怕什么?”
通哥笑了起来:“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顿时脸上发烧。我们乡下说哪个伢儿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当时才八岁多,这话听来很丑。
“把猪……草放下,坐……会儿。”通哥说着,他手里拿的仍是那本我听成“流氓”的小说。
我放下背猎草的竹篓,坐了下来。树下清凉,头顶早禾郎吱吱长鸣。早禾郎就是城里人说的蝉。
通哥说:“六坨,你知……道什……么是恋……爱吗?”
我不晓得什么是恋爱,懵懂地摇摇头。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说:“不……晓得,不晓得就……好。”他再往下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了。他抬头望着空中的白云,一会儿说天上的太阳、月亮、星星,一会儿说大海和大海里的石头。我从未见过大海,任他怎么讲都不明白。
“长……大了,你就会……晓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脑壳。
这时,队上收工了,社员们扛着锄头进村子。通哥收起书本,往村头张望。有人从樟树下走过,说:“舒通,你会享福啊!跑到樟树下面坐着!”
通哥嘿嘿笑着,眼睛却朝村口的溪边望去。社员们出工回来,都会在那里洗洗脚。“城……里人,就……是讲究些。”我听通哥这么一说,晓得他说的是阳秋萍。原来大家洗完脚,裤腿依旧高高卷着。只有阳秋萍把裤腿放下来,左右看看身上是否还沾着泥。
阳秋萍原本低头走路,她突然看见了通哥,马上闪进旁边岔路去了。阳秋萍闪进岔路的那一瞬,斗笠下面那张雪白的脸,涮地红了。岔路并没有马上拐弯,可以看见她飞快地走着碎步,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阳秋萍消失在拐弯处的时候,我听得通哥叹息了一声。
“通哥,阳秋萍不愿意和你谈心?”我问。
通哥低声骂道:“莫……乱讲!”
我不敢乱讲了,同通哥招呼一声,准备回家去。我刚背上猪草篓子,通哥说:“六……坨,吃过晚……饭跟我到河……里洗澡去!”
我们那儿,游泳就叫洗澡。那条河叫溆水,汇入洞庭湖,再到长江。长江的水是要去东海的,从小我听老人讲东海龙王的故事,就感觉自家像溆水里的一条鱼,紧贴着河底往下游,游往东海去。河离家三华里左右,得走过一片田野和沙滩。没有大人陪伴,我们小伢儿是不准去河里洗澡的。其实我们平时也偷偷儿去,只是不敢让大人晓得。热天在外混了半日回来,爸爸或者妈妈会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划一下,如果留下白色的痕迹,就会挨打。无可抵赖,肯定是下河洗澡了。今日妈妈听说我跟通哥去洗澡,就答应了。通哥是大人,又是我的老师。
那天晚饭吃得早,我同通哥穿过甘蔗林和桔园,爬上河堤,只见河面闪着金光。落日正衔在我们身后的山口上。
“通哥,风篷,风篷!”我指着河的上游。
通哥问:“六坨,你知……道风篷在书……上是怎么说……的吗?”
我摇摇头:“不晓得。”
通哥说:“叫帆,这么……写的。”
通哥说着,就拿脚尖在地上写了个大大的“帆”字。
“为什么船上要扯帆?”我问。
通哥说:“借助……风力,船就不……用撑竹篙,自家会……走。你……看看,船越来越……近了。”
船近了,可以看见船尾冒着炊烟。一个女人从河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顿时热气腾腾。女人后面有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端着碗喝酒。
“通哥,他们在河里做饭吃,几有意思啊!”我很是羡慕。
通哥说:“是有……意思。我哪天也过……过这种日子。”
下了河堤,踩过松软的沙滩,再走过一片鹅卵石,就可下河了。河水先是浅浅的,越到中间越深。通哥说:“六坨,我到中……间去了,你只能在浅……水里玩,千……万莫到深水去。”
我说:“我会游泳了。”
通哥说:“会游也……不行。我不晓……得你是在塘里游?那是死……水,这是活……水,水急,还怕有流……沙。”
通哥独自到深水里去了,我只好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扯着白帆的船渐渐远去。
我多次试图往深水里泅,都被通哥严厉地喝住了。
“六坨,你不……听话,我下……次就不带你来……洗澡了。”
我生怕通哥不带我下河洗澡,只好回到浅水里。我不停地潜水,每次都憋得脑壳发胀,才猛地跳出水面。
我再次从水里跳出来,猛然间发现天已漆黑了。我朝深水里望去,不见通哥的影子。
“通哥,通哥!”我大声叫喊。
不见通哥回答。
“通哥,通哥!”仍不见通哥答应。
我害怕起来,全身发麻。我怕通哥淹死了。想起平时听过的很多流沙和落水鬼的故事,我忙往岸上跑。鹅卵石顶得我的脚板心生生的痛。
“通……哥……”我边喊边逃,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突然听见对岸有人大喊:“捉贼啊!捉贼啊!”
我猛地一惊,反而不怕了。我朝对河望去,只见浓黑一片。我晓得那浓黑处是甘蔗地,属于对河李家村。
“捉贼啊,捉贼啊!”叫喊声没有歇下来。
星空之下,河水泛着点点白光。河中央的白光激荡着,发出响声。一定是那贼逃过河来了。贼我也是害怕的,转身继续往岸上跑。
“六坨!六……坨!”我突然听见通哥叫我。
我回头一看,见通哥手里举着东西,在水里朝我招摇。我不敢相信,惊疑地望了会儿,才回到河里去。
原来通哥跑到对岸偷甘蔗去了。这时,对岸捉贼的人也不叫喊了。
“通哥,吓死我了!”
通哥递给我一根甘蔗,说:“怕什……么?他……们抓……不住我的!”
“我怕你淹死了……”
“真……是小伢儿,通……哥那么容……易淹死?”通哥笑笑,“吃……甘蔗要从尖尖吃起,越……吃越甜。”
通哥是我的老师,竟然当着我的面偷甘蔗,真是好玩。李家村的甘蔗好吃,我顾不上说话。通哥却不停地说话:
“我偷李家村的甘蔗,没有偷自家队上的。”
“口……渴了,吃根甘……蔗,不算偷。读书人偷书也……不算偷。”
“他喊捉……贼,怎么捉得到……我呢?我光……着身子,他抓了我一下,一……滑,我就下……河了。他穿着衣……服,还是个老……头子。”
通哥边吃甘蔗边说话,突然问我:“六坨,你不会到学……校去说吧?”
我说:“不说。”
通哥又问:“我要你给阳秋萍送……信,你也没有告诉别……人吧?”
我说:“没有。”
通哥说:“那好,你当……得地……下党员。”
通哥这么一说,我立即觉得庄严起来,似乎他刚才是缴获敌人武器去了,而不是偷甘蔗。我把吃剩的甘蔗比划成枪,朝空中啪啪地扫射。甘蔗蔸子弯弯的,正像手枪把儿。通哥笑笑,说:“你拿的是左……轮手枪。”
听说是左轮手枪,剩下的这节甘蔗我舍不得吃了。往回走的时候,我边听通哥说话,边拿左轮手枪往四周瞄着,就像夜间警戒。
通哥说:“河里的水越……来越浅了。我小时候,水比现……在深半个人。古时候,这里的水只……怕还深些。”
“什么是古时候?”
通哥说:“古时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诗人,叫屈原,他被国王赶……出来,就坐船到……了这里。他在诗里还写……到我们溆浦……”
通哥念了两句诗,我听不明白。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晓得那是屈原《涉江》里的两句:入溆浦余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通哥念这两句诗的时候,正好站在河堤上。河风吹起他的头发,样子很水。当时讲的水,相当于现在讲的酷。
通哥站着望了会儿河面,突然说:“六坨,你把左……轮手枪吃了,不然碰……着大队禁长,以为你偷……队里甘蔗吃。”
通哥等我吃完左轮手枪,才领着我继续往回走。走在甘蔗林的小路上,我想起电影里的青纱帐,胸中又涌起了战斗激情。我同通哥就像两位八路军战士,在青纱帐里穿梭,寻找战机打日本。通哥没有说话,我也不作声,就更像执行任务了。
我俩默默走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有女人骂道:“你流氓!”
通哥马上拉住我,停了下来。
“你妈妈答应的!”我听出是福哥在说话。
“我妈妈答应,我又没答应!”原来是阳秋萍。
福哥语气很恶:“你不答应,约我出来做什么?”
阳秋萍:“我想同你说清楚,让你死心!”
福哥大声说:“我今日就是要搞你!”
“流氓,流氓,我告你强奸!”阳秋萍厉声叫喊。
“你喊,你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
通哥突然甩开我,飞跑过去,大喊:“王连举……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