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哥来得早,坐在那里独自拉二胡。他闭着眼睛,舌头吐出来,头一晃一晃的。他那样子很好玩,就有调皮的小伢儿站在他面前,学他的怪样子。通哥眼睛是闭着的,不晓得有人在学他。学他的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在他面前站了一排,都闭着眼睛,吐着舌头,脑壳一晃一晃的。很快,没有人打打闹闹了,都学着通哥拉二胡。祠堂里突然安静下来,我晓得出麻烦了。通哥突然睁开眼睛,见几十个小伢儿在学他,一跳而起:“你们……少家……教的,不成……名堂了!”
小伢儿一哄而散。通哥见我仍坐在他身边,没有学他,就指着其他小伢儿:“你们都……出去!六坨……一个人可……以在里面!”通哥操起一根鼓捶,做出打人的样子。小伢儿像赶飞的小鸡崽,在祠堂里面乱窜了几圈,都跑出去了。
通哥坐下来,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说:“没有,我没看见。”
“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讲没……事的。”通哥说。
我说:“我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
通哥就笑了,说:“是……啊,不……要讲,讲出去不……好。王连举不……管他,腊梅还要嫁……人的。”
我听不懂,想着妈妈讲的那句话,就笑了起来,说:“蛇相缚,快解裤。”
通哥说:“那是迷……信,没有那……回事。”
我问:“那我今后要是看见蛇相缚,不用解裤?”
“你相信就……解,不相……信就不解。”通哥像是没了兴趣,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又开始拉二胡。通哥像是刚才受了刺激,舌头也不吐,眼睛也不闭,头也不晃。可他拉着拉着,舌头又吐出来了,头也晃起来了,只是眼睛没有闭上。
宣传队的人慢慢到齐了。突然,有人问我:“六坨,你看见蛇相缚了?”
我立即红了脸,说:“没有,我没看见!”
女的就躲得远远的抿嘴笑,男的全围过来问:“都说你看见了蛇相缚了,真的吗?”
我说:“我没有看见!”
通哥突然红了脸喊道:“好了!你们不……成名堂!六坨几……岁的人?你们问他这……种事!六坨,不理……他们!”
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地笑。通哥喊道:“正经事……正经事!我们今日排个新……节目,叫……《捶秧舞》,再现我们农民……社员的劳动……场面。舞我和秋萍编……好了,她……来教!”
阳秋萍说:“舞是通哥一个人编的,编得很有意思。我先跳一下。”
通哥说:“大家边……跳边改,看看行……不行。”
这时,妈妈突然来了,喊道:“六坨,回去!”
我在外头玩,妈妈从来不会出来找我的。今日她找到祠堂来了,肯定有什么事了。我有些害怕,忙跟着妈妈走了。刚走出祠堂门,妈妈猛地揪了下我的耳朵,说:“你这耳朵就是不听话,回去整你的风。”
我一路上心惊肉跳,真不晓得自家又闯了什么祸了。我从早上起床想起,就是想不起自家做了什么错事。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
一进门,爸爸先扇过一耳光来,打得我晕头转向,我立即哭了。妈妈又在我屁股上加了几掌,嚷道:“哭哭哭,哭个死?叫你不要出去讲,你就是不听话!”
“我讲什么了?”我边哭边问。
妈妈说:“现在村里人都晓得你看见蛇相缚了!”
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越发哭得厉害,大声喊道:“我又没有讲!我就是没有讲!”
爸爸问:“你没有讲,人家怎么晓得的?”
妈妈问:“有人问过你吗?”
我说:“只有通哥问过。”
妈妈又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妈妈不准我讲,要打人。”我哭泣着。
爸爸怒道:“蠢猪!你不等于说了?”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不停地流泪,冤枉死了。上回通哥同阳秋萍的事赖我说的,这回福哥同腊梅的事又赖我说的。我真的没有说过。我也不晓得说得说不得,只是怕挨打,就不敢说。那个晚上,应该是我平生头回失眠。
那个夏天,通哥的宣传队很风光,三天两头都去别的大队演出,最受人喜爱的节目就是《插秧舞》。阳秋萍是领舞的,她的名字红了半边天。远近都晓得我们村有个阳秋萍,城里妹子。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阳秋萍在哪里演出,后生家就往哪里跑。北方话叫小伙子,我们那里叫后生家。
宣传队要是不出去演出,天黑以后,舒家祠堂前面就会聚集很多外村的后生家。他们都认得我们村的舒五或舒六,说是来找他们玩的。其实,他们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遇着阳秋萍。但他们哪个也没有在村里碰见过阳秋萍。
晚上要是没有演出,阳秋萍就同通哥沿着村后的小溪慢慢的走。那条路很僻静,尽是参天古树,夜里很少有人去。溪边也有好几棵成了精的树,树上经常贴着红条子,上面写着四句口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我从小就晓得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不是说哪个树上吊死过人,就是说哪个夜里在哪处遇上过鬼。通哥胆子大,不怕鬼,晚上只有他敢带着阳秋萍去那里。通哥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同阳秋萍在村后的溪边散步,真把我吓得两腿发麻。那是我头回听说散步这个词,记得非常清楚。我还问了通哥:“什么叫散步?”通哥张张嘴,像是不晓得怎么同我说:“啊……啊……散步,就……是没事慢……慢的走,城里人才……散步。”我说:“那我不天天散步?我老喜欢慢慢的走,妈妈总是怪我走路太慢,说我不把路上蚂蚁全部踩死不甘心。”通哥无可奈何的样子,望着我摇摇头,笑着。
有个下午,我手里拿着弹弓,在村里转悠着打麻雀。突然狂风大作,闪电雷鸣,天黑了下来。我晓得要下大雨了,连忙就近往学堂里跑。我还没跑进学堂,雨就倾盆而下。我脱了衣,只穿着短裤,站在学堂走廊里躲雨。
雨太大了,几米之外看不清东西。这时,一只麻雀飞过来,站在窗台上。我瞄准麻雀,啪地打了过去。只听得哐的一声脆响,窗玻璃碎了。麻雀自然飞走了。
“哪……个”听得有人大喊。
我刚想跑掉,听得是通哥的声音:“六坨!”
我跑不掉了,站在那里等着挨骂。“你怎么打……玻璃?损坏公……物,照价……赔偿!”通哥目光严厉。
我说:“我打麻雀,除四害。”
“你打麻雀就打……麻雀,打玻璃做……什么呢?”
我低着头,光脚丫在地上乱划。通哥说:“莫鬼……画符了,到我房……里去。”
我跟着通哥走,准备到他房里去再挨骂。没想到阳秋萍在里头坐着,笑眯眯的望着我:“是六坨啊!六坨不顽皮的啊!”
通哥并没有再骂人,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打碎玻璃的事,望着窗外高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通哥高喊之后,哈哈大笑。
阳秋萍笑着,说了句广播里经常听见的话:“你用心何其毒也!”
通哥说:“雨不停……地下,下午就不……要出工了。”
阳秋萍说:“你不想出工,就说还要排节目不就要得了?”
“老是说……排节目,也……不好。”通哥又喊道,“那些海鸭呀,享受不了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通哥高喊的时候,讲的是普通话,也不结巴。怪就怪在通哥平日讲话结巴,课堂上念课文的时候不结巴,蹲在戏台角上提词的时候不结巴,这会儿高声喊着普通话也不结巴。我当时并不晓得高尔基和《海燕》,只觉得通哥真了不得,高喊起来就像电影演员。
暴风雨并没有像通哥说的越来越猛烈,而是越下越小;但时间也不早了,等雨慢慢停下来,已近黄昏了。阳秋萍说要回去了。通哥叫她先回去,他等会儿再走。
阳秋萍出门前,站在那里拿双手理了理头发,昂着头甩了甩。她甩头发的时候,腰肢随着扭动了几下。真是奇怪,见着阳秋萍的腰肢,我就会想起那次在樟树底下见到的情景:她飞快地迈着碎步,扭着轻盈的腰肢,消失在拐弯处。
阳秋萍走了,通哥望着窗外出神。西边山头上,云慢慢淡去,渐渐露出阳光。这是今日的最后一丝阳光。没过多久,天就暗下来了。
“六坨,你晓……得什么是爱……情吗?”通哥问。
我摇摇头。
通哥仍是望着窗外,说:“男人和……女人,两个人好……了,就有爱……情,今后就生活在……一起。”
我还是听不懂,只是望着他。通哥回过头,也望着我,说:“你还……小,同你说没……用。你快长大,就晓得什……么是爱情了。”
我要回去了,通哥让我先走,他还要独自呆会儿。我出门的时候,回头望望通哥,他的目光仍在窗外。
回到家里,我问妈妈:“妈妈,你和爸爸是爱情吗?”
妈妈脸色都变了,问道:“哪里学来的痞话?”
我说:“通哥说男人和女人好了,就有爱情,就在一起生活。”
妈妈说:“你老是跟着他做什么?他是书读到牛屁股上去了!”
妈妈边忙着做饭菜,边嚷着通哥太不像话。这时,听得通哥高声唱着革命样板戏:“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
妈妈锅铲都没放下,跑到门口,大声喊道:“舒通!”
“叔母……”通哥停住,笑着。
妈妈说:“你时刻听从党召唤?党叫你当老师,教学生,没叫你教他们讲痞话!”
通哥肯定觉得莫名其妙,眼睛睁得老大,问:“叔……母,我哪……里告诉学生讲……痞话了?”
妈妈说:“你要同哪个爱情是你的事,不要讲给六坨听!”
通哥不服气:“叔母,你这是封建思想。爱情是纯……洁的,高……尚的……”
“你别给我扣帽子,还不就是男女关系!”妈妈闻得锅里的菜煳了,跑进屋里去了。
开学那天,通哥在班上讲:“这个暑……假,你们过得有……意义吗?劳动充……满快乐。我们宣传队天……天排节目,夜……夜演出,很……辛苦,但是很快……乐。”
我晓得通哥总是想办法躲避出工,打禾栽秧太辛苦了。听他说劳动快乐,我觉得很好玩。通哥说着说着,就点了我的名字,说我爱思考,肯学习,别的同学放假就野了,只有我像在学堂一样遵守纪律。通哥表扬我的时候,我想到的是自家打烂了学堂的玻璃,还想到通哥呼唤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就不要出工了。
“你们要好……好读书。不是我在表……扬自家,我要是不……肯读书,就编不出……好节目,宣传队就不会有……《插秧舞》。我们现在开……学了,但是宣传队的演……出还忙不开。今日晚上,我们还……要出去演……出哩。”通哥说着说着又说到宣传队了。
同学们很佩服通哥,觉得他是学堂最厉害的老师。老师们围在一起,也都说通哥有才,说《插秧舞》不光在全公社有名,在县里都有名了。老师们说着说着,话题就到通哥和阳秋萍身上去了。
“舒通,你自家承认,你们俩是在恋爱吗?”有老师问。
通哥笑笑,说:“人家是城……里妹子,迟早要回……城里去的,我算……什么?”
“还不承认,村背后那条路,叫你们俩踩矮三寸了。”又有老师说。
通哥笑着说:“你们未……必跟踪?”
“哈哈哈,承认了嘛!要晓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师们以为我们听不懂,他们说着大人的事,并不回避。我也不晓得怎么就叫鬼摸了脑袋,莫名其妙地喊了句:“男女关系!”
我的声音很响亮,震得自家耳朵嗡嗡响。老师们都回头望着我,哈哈大笑。通哥黑了脸,瞪着我:“我还表……扬你哩,这么顽……皮!”我一溜烟跑了。
有桩喜事儿在村里传着,说是公社要成立铁姑娘拖拉机队。村里女儿家都想去开拖拉机,她们只要凑在一起,就说这事儿。有的家里大人就上俊叔家说,让他帮忙。俊叔说这是公社管的,他说不起话。公社李书记就住在村里,夜夜睡在腊梅家。可是没有哪个敢去找李书记说。慢慢的,女儿家们发现,只有腊梅从来不同她们说开拖拉机的事儿。她们就猜,肯定是腊梅去开拖拉机了。
她们猜对了。有天,腊梅突然打上背包上县城去了。俊叔说派腊梅去学拖拉机,生产队和大队都盖了章,公社批准的。哪个也说不上意见。
冬天快到的时候,腊梅开着红色的拖拉机回到了村里。拖拉机没有棚,老远就见腊梅身子一跳一跳,就像骑马。她戴着乳白色草帽,肩上搭着条白色毛巾,很像村里墙上到处可以看见的邢燕子画像。
腊梅开回来的只是拖拉机头,后面没有拖斗。拖拉机停在祠堂前面,围着很多人看热闹。正好是放学的时候,学生们都往拖拉机跟前凑。腊梅笑着同所有大人打招呼,那神气就像从部队回家探亲的军人。好像她的口音也有些变了,有些城里人讲话的味道。有人就说,腊梅出去学开拖拉机,人都学漂亮了,有些像街上的人了。
“腊梅,怎么只开个脑壳回来?”有人问。
腊梅说:“运输的时候挂拖斗,耕地的时候挂犁和耙,我是回来取衣服,就什么都不挂。”
这时,通哥腋下夹着课本,挤了进来,说:“腊梅要是挂……个拖斗回来,夜里就拉……我们去野鸡坪演……剧。”
腊梅说:“我就是挂拖斗回来了,也不敢送你们去。要节约柴油!”
通哥笑笑,说:“哦,铁姑娘……拖拉机队的,思想都蛮……好的。”
“通哥你莫挖苦我。”腊梅跳下拖拉机,拿白毛巾在脸上擦擦,其实她脸上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