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哥说:“我哪敢挖苦……铁姑娘!你思……想好,怎么不自家走……路回来呢?开空车回……来,也浪费柴……油啊。”
腊梅说:“我开空车回来,李书记批准的。李书记明天去县里开会,我顺便送他去县城。”
“李书记今……后有拖拉机坐了,不要骑……单车了。”通哥说着,抬手摸摸拖拉机。他手上的粉笔灰没有洗,一摸一个印子。腊梅很心痛的样子,忙拿起座位上的抹布擦擦。
通哥就说:“腊梅你硬……是对我有……意见,粉笔灰未必比……泥巴还脏?你怎么……不把拖拉机上的泥……巴都擦……干净呢?”
腊梅说:“通哥你莫这么说,我们拖拉机是天天要擦的,就像解放军擦枪。”
大人和学生伢儿都往里面挤,我不晓得怎么就被挤出来了。我刚从人缝时探出头来,就见福哥从祠堂南边的屋角走过来。福哥见很多人在看拖拉机,身子闪了一下,就往回走了。他动作很快,就像电影里面躲避敌人跟踪的地下工作者。
通哥也从里面挤了出来,拍了一下我的脑壳。我就跟在通哥后面,一起回家。
“只是开……个拖拉机,要是从部……队回来,那还了……得!”通哥自言自语。
我说:“福哥看见拖拉机,脑壳一缩就跑掉了。”
“他不是怕……拖拉机,他是怕……”通哥话没说完,咽回去了。
“他怕什么?”我问。
通哥说:“大……人的事,你莫……要多问。”
第二天一早,我去学堂的路上,见公社李书记推着单车,走在腊梅背后。腊梅说:“李书记,要是公路通到我屋里,就不要你走路了。”李书记笑笑,说:“我一步路都不走,那不变修了?”
走到拖拉机旁,腊梅取下摇把,准备发车。李书记突然严肃起来,说:“腊梅,幸好摇把还在这里!你要汲取教训,摇把要随身带。万一阶级敌人搞破坏,把摇把偷走了,往水塘里一扔,拖拉机就动不了。”
腊梅脸马上红了,说:“李书记革命警惕真高,我记住了。”
李书记把单车扛上拖拉机,先爬了上去。腊梅爬上拖拉机的时候,突然看见我站在下面看稀奇,马上铁青了脸,喊道:“六坨快走开!”
我忙闪到墙角,望着拖拉机在崎岖的公路上马一样的跳着远去。拖拉机在村里停了一夜,村里人已经晓得它叫铁牛55,我也晓得了。
通哥常常在阳秋萍房里坐到深更半夜,向姨都不晓得。每次通哥走的时候,怕向姨听出两个人的脚步声,就背着阳秋萍出来。阳秋萍送走通哥,独自回房间,故意弄得很响。向姨听见脚步声出去了,又回来了,以为阳秋萍上茅厕,仍是安心安意睡觉。
只是通哥同阳秋萍两个人的事,不晓得怎么就传到外面去了。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凑在一起,就说通哥同阳秋萍的风流事。人们添油加醋的,越说故事越多。
有些话终于传到向姨耳朵里去了,气得她嘴唇发紫。向姨脾气不好,可她想着女儿这么大了,打骂都不是办法,就好言相劝:“秋萍,你要爱惜自家前程!你迟早是要回城的,进了城当个营业员,哪怕是饮食店端盘子抹桌子,也比在农村强。你同舒通好,同他结了婚,就回不了城了!”
阳秋萍说:“舒通聪明,人也好。”
向姨说:“聪明?他会编几句戏就算聪明?聪明怎么大学都考不上?”
“大学又不兴考,你不是不晓得。”阳秋萍说。
向姨骂道:“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我不能让你永生永世跟着个粪佬儿!”
城里人叫乡下人粪佬儿,乡下有脾气的人听见了就会骂娘。哪个也不晓得向姨骂粪佬儿的话是怎么传出来的。别的城里人说了这话,乡下人拿着没办法。向姨是下放改造的,她说了,麻烦就大了。通哥的妈妈二伯母晓得了,气呼呼跑到向姨家门,高声喊道:“向玉英,你出来!”
向姨出来,问:“二嫂,什么事?”
二伯母骂道:“我舒通是粪佬儿怎么了?我们村里几百老老少少都是粪佬儿!你干净,你是城里人,你回去呀!你们家回去,我们村里还节约几个人的口粮!”
向姨先是吓着了,脸红一阵白一阵。她听二伯母气势不饶人,也就硬了起来:“粪佬儿粪佬儿,你们就是粪佬儿,怎么样?”
听得吵架了,立即围过好多人。大家都很愤怒,说向姨太要不得了。这时,俊叔来了,指着向姨骂人:“向玉英,你要老实点!”
“我怎么不老实?”向姨昂头望着俊叔。
俊叔眼睛睁得鸡蛋大,说:“你诬蔑贫下中农!你不好好改造,我叫你全家永世回不了城里!”
向姨说:“她先惹我的!”
俊叔说:“我正要找你哩!早有群众揭发,说你诬蔑贫下中农,说我们是粪佬儿!人家勇敢地站出来批评你,做得对!”
向姨辩解道:“我哪里讲贫下中农是粪佬儿了?哪个听见了?站出来做个证明人呀!”
俊叔说:“全村人都晓得了,未必全村人都冤枉你了?你是想在全村人面前认罪,还是在第九生产队社员面前认罪?”
向姨软下来了,低着头,哭了起来。
俊叔当即宣布:“晚上第九生产队开社员大会,斗争向玉英!”
向姨哭着跑进屋里。看热闹的人还没有走,围在一起骂向姨,说她不老实,太猖狂。“看她自家养的那个女儿,像个妖精,不是个正经货!还赖人家舒通!”
“第九生产队全体社员,吃了晚饭,到仓库开会!”我正在家吃晚饭,听得生产队长海波吹着哨子,高声叫喊着。俊叔是第九生产队的老队长,他当了大队支书,他的侄儿舒海波就当队长。
“向玉英是自找的!”妈妈说。
爸爸说:“向玉英脾气太坏了,她全家下放,只怕就怪她这张嘴巴。”
“第九生产队全体社员,吃了晚饭,到仓库开社员大队!”
海波吹着哨子,一遍一遍叫喊着开会。晓得今晚是要斗争向姨,我听着这哨子声,胸口就怦怦跳。向姨那人我也不喜欢,可见她哭的样子,又有些可怜。大人们都说阳秋萍的坏话,可我喜欢她。阳秋萍每次见到我,总是笑眯眯的,有时还摸我的脑袋,说:“六坨是个聪明伢儿。”
不管大队开会,还是生产队开会,最高兴的仍是小伢儿。我们会去凑热闹,看稀奇。吃过晚饭,我嘴都没抹,就往仓库跑。老远见有个黑影,挑着粪桶,往仓库里去。那黑影走到仓库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我认出那正是向姨。
等我进入会场的时候,向姨已低头站在粪桶前面了。会场里臭哄哄的。社员们还没有到齐,小伢儿在会场里追打。海波厉声喝道:“出去疯!把粪桶打泼了,要你们在地上滚干净!”
小伢儿们都出来了,在晒谷坪里玩。三猴子说会议室里臭死了,喜坨马上骂他,说你还敢讲大粪臭,就把你押到台上去,同坏分子向玉英一起挨斗!喜坨骂着人,突然像是发了傻,翻了下白眼,说:“三猴子,我左边脚后跟痒,你给我抠抠。”三猴子忙蹲下去,帮喜坨抠痒痒。三猴子正蹲在喜坨屁股底下,喜坨的脸似笑非笑地紧紧绷着,然后慢慢张嘴笑了,笑出了声。三猴子忙掩了鼻子,站到一边去了。原来喜坨故意骗三猴子蹲下去,放了个臭屁。臭屁不响,响屁不臭。我们都没听见响声,却都闻到了恶臭,掩着鼻子一哄而散。小伢儿们边跑边吐口水,骂喜坨的屁比狗屎还臭。
我又回到会议室,会议已经开始了。俊叔站在向姨跟前,指着她骂道:“你身上的臭知识分子气硬是改不了!大粪你闻着是臭的,我们贫下中农闻着是香的!没有我们这些粪佬儿,你们城里人连粪都没吃的!你们臭老九才是真的臭,我们贫下中农比鲜花还香!”
向姨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眼睛在会议室扫了好几圈,没有看见通哥和阳秋萍。不知怎么回事,我怕看见阳秋萍。想着阳秋萍会伤心,我就难受。我想要是我的妈妈站在台上挨批斗,我会非常难受的。
“要向玉英低头认罪!”
“问她粪是臭的还是香的。”
“要向玉英把头埋进粪桶里去!”
……
社员们叫喊着,很是激愤。俊叔扬扬手,叫大家停下来,然后说:“向玉英,你自家说说,粪是臭的还是香的?”
“粪肯定是臭的,但是……”社员们不容向姨说下去,又喊叫起来。
“向玉英死不认罪!”
“把向玉英吊起来!”
这时,妈妈走过来,黑着脸对我说:“六坨你快回去睡觉了!”
我说:“我还不困。”
“听不听话?这种热闹你不要看!”妈妈扬手要打人了。
我忙飞跑着出了仓库。回家躺在床上,老睡不着。想着向姨会被吊起来,我就害怕。爸爸妈妈回来得很晚,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我就假装睡着了。妈妈走进我的房间,看看我蹬了被子没有。见我睡得很死,妈妈就同爸爸轻声说话。
“也太不像话了,不就是讲错一句话吗?硬要把人吊起来?”妈妈说。
爸爸叹了一声,说:“有人喜欢多事,坏。”
妈妈说:“向玉英肯定伤了。上次六坨用过的风药放在哪里了?”
“你送去?怕人家讲闲话啊!”爸爸说。
妈妈说:“怕什么?向玉英又没犯死罪!”
爸爸可能是找着风药了,听见他说:“酒也带去,她家男人不在,不会有酒的。”
几天以后,我放学回家,碰着向姨在我家堂屋里同妈妈说话。向姨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哭过,她说:“自家女儿不争气,我也没办法。我骂她几句,他两个人干脆就睡到一起去了。我挨斗争、挨吊,都是为这个不争气的!”
妈妈说:“舒通是我自家侄子,不是我护着他,他人倒是个好人。”
向姨说:“我也不是说舒通人不好,只是……政策你是晓得的,秋萍在农村结了婚,就回不去了。”
妈妈叹道:“要是我,也不会同意女儿嫁在农村,太苦了。农村人都讲,要是到城里去,扫街都愿意。”
妈妈不想让我偷听,不是要我喂鸡,就是叫我扫地。我扫地的时候,故意在堂屋里磨蹭。可是向姨要走了,说:“四嫂,你真是好人啊!”
“向姨莫讲莫讲,你家现在是落难了,今后会好的。”妈妈说。
向姨摇摇头,叹息着走了。妈妈把用剩的风药小心包好,藏了起来。
十一
有天放学,喜坨说晚上出来玩打仗。我说装敌人我就不玩。喜坨说让你装解放军侦察兵。我就答应了。
吃过晚饭,我趁妈妈没在意,偷偷跑了。妈妈现在不准我夜里出去,她说我老是挨欺负。我跑到学堂操场,喜坨已等在那里了。他说我不遵守纪律,执行任务不能迟到。我没看见几个人,就说:“同志们都还没有到呀!”
喜坨说:“今日就是我们几个人,深入敌后去侦察。我带队,你们只跟着我走,不准说话!”
“是!”我同三猴子等几个人齐声回答。
“我们行动吧!”喜坨把大手一挥,转身就走。
我们跟着喜坨,一声不响。操场坪对面就是我们的教室,青砖砌的平房。夜里学堂没有人,漆黑一片。我们悄悄儿绕到教室后面,小心往前走。突然发现前面有个窗户透着灯光,喜坨抬手往后压压,自家就猫下了腰。我们也赶紧猫下了腰,继续前行。到了有灯光的窗下,喜坨递个眼神,就坐了下来。我们也都靠墙坐了下来。这时,听得屋子里面有人说话,原来是通哥。这间老师房的灯光从教室前面是看不见的。
通哥说:“《插秧舞》要到省……里去演……出!”
“通哥,你真厉害!”阳秋萍说。
通哥说:“我编……是编,不……是你跳得好,也枉……然了。秋萍,你应该……进县文工团。”
阳秋萍说:“我哪里还进得了县文工团?我妈妈顽固不化,一家人都回不了城的。我就跟着你,生几个农民出来算了。”
通哥哈哈大笑,说:“秋萍你开始老……是脸红,现在比我脸皮还……厚了!我要你明天就生个农……民出来!”
阳秋萍说:“明天就生呀?催豆芽菜都没这么快啊!”
“来,现在下……种,明天就……生!”通哥说。
阳秋萍尖叫一声,说:“通哥,你没有戴帽帽,怕出事啊!”
喜坨忍不住笑了起来,拔脚就跑。我们几个也忙跑了。听得通哥隔着窗户骂人:“是哪……个?少家……教的!”
我们一直跑了老远,才停下来。三猴子问:“司令,舒老师怎么不戴帽子呢?他一年四季戴帽子啊。”
我也说:“是啊,通哥大热天都戴帽子,人家说他朽。”
喜坨笑着说:“舒老师白天戴帽子,晚上弟弟要戴帽子。”
我说:“讲鬼话,通哥哪有弟弟?”
“你不是他弟弟?”喜坨把我的脑壳摸得生痛。
我说:“我又不是他亲弟弟!”
喜坨大笑起来,做了个下流动作。我这回听明白了,他说是通哥同阳秋萍正在蛇相缚。可是这同我戴不戴帽子有什么关系呢?
十二
我们乡下人对上头大干部十分敬畏,背后称他们大老官。听说县里来了个大老官,专门审查《插秧舞》。晚上,村里老老少少好多人,都跑到祠堂去了,想看看大老官,也想再看看《插秧舞》。村里人不晓得看过了好多遍《插秧舞》,可这回听说要送省里演出,好像更加发现了这个节目的稀奇。
社员们三三两两来到祠堂,有搬凳子来的,有空手来的。小伢儿来得更早,却不准上台去玩。“等会儿大老官要来!”大队会计三番五次拿这句话吓唬小伢儿。
通哥他们来了。通哥同几个拉琴的、敲锣打鼓的人坐在台角试着乐器,阳秋萍她们跳舞的全部进了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