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很少这么暖和,几乎天天出着太阳。田野里弥漫着一种似雾非雾的东西,你不把它看作尘埃,那就成了一派浪漫的朦胧,也很美丽的。太阳便有些迷离,远山像倦睡的老人。
柳川人种完了抽菜种麦子,就很清闲了。喜欢玩牌的,搬了桌子放在场院里,晒着太阳玩。下注也不多,三五角一盘。想玩大的,就关着门到屋里玩去。小妹子搬了凳子,坐在檐下纳鞋底,或是织毛衣,玩童在树下猫着腰打麻雀。牛吃过了金黄的干稻草,很舒服地反刍,自在地打着响鼻。
这样的冬天,年轻人穿得薄,精神特别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老人们却一脸忧患,说冬天暖和不是好事哩,明年年情肯定不好,会有大虫灾的。
俊生老汉在自家屋前晒太阳,他的脚边伏着一条大黄狗。主人和狗都已睡着。
这时,老汉的儿子来福跑了回来,叫道,爸爸,有人讲喜英死了,听刚从城里回来的人讲的。
老汉睁开眼屎巴巴的眼睛。哪个?哪个死了?
哇!我的苦命的儿啊!在屋里筛米的腊青老太太听明白了,哭得天响。
老汉这才从竹椅上弹了起来,身上破棉被掀落在地。死了?死了?
嗯,死了。来福答道。
怎么好好的就死了?他们家怎么不来报丧?老汉奇怪地问。
来福说,我怎么知道呢?听别人说,是她男人有银打死的,还敢来报丧?
老太太呼天抢地哭诉:去年春上就听人讲他两口子经常打架哪,我要你们去看一下她你们不去哪,早就听说有银嫌弃她了哪,早就听说他外面有女人了哪……
老汉冲老婆嚷道,怪这个怪那个,就怪你自己!我当初就讲有钱人家靠不住,你就是眼红。
来福劝道,你们不要吵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吵的?赶快到桃坪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乡亲们聚到老汉屋前,熙熙攘攘一片。支书春生也来了。
老二来禄刚才正在别人家打牌,闻讯赶了回来。他的火气大,怒目圆睁。他妈的,到桃坪去,把狗日的有银打死偿命,把他们家铲平了!
春生忙摇手,说,要不得,要不得。又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是有银打死的,杀人偿命,有法律哩。
老汉恳求春生,你是支书,又是喜儿叔辈。如今出了这事,硬要麻烦你了。
春生显得很仗义,答应陪他们走一回。这事我当然要管。这么大的事,要是不有个处理,我们姓刘的女儿嫁出去,还想有好日子过?
桃坪挨近县城,这几年那里很多人富了。乡里妹子没福气嫁到城里去,能嫁到桃坪,也算是最好的姻缘了。俊生老汉的两个儿子都长得粗鄙,只有喜英水灵灵的,不像个乡里妹子。乡里人都说这是破织机上织好布。腊青老太听着很得意。喜英同有银是自己好上的。有银是建筑包头,在城里很出名,城里女人只肯同他睡觉,而且会玩许多花样,就是不肯嫁给他。喜英比城里女人还漂亮,又绝对靠得住是黄花闺女,他就娶了她。老汉本不同意的,可喜英早住进有银家了。老太太说,生米煮成熟饭了,算了吧。再说女儿能有这么一个好人家,也是她的福分。老汉偏不信,说你试试看,到底是福还是祸。
不料老汉的话果然应验了。
柳川到桃坪有十几里小路,没有车坐,只得走着去。春生一路上交待老汉一定千万不要乱来,要讲理,讲法。天下只有打不清的架,没有讲不清的理。你仗着火头打死了人家,同样要偿命,摆着赢理成输理了。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灾啊!
老汉问,喜英要是真的是打死的怎么办?
春生说,那还用问?到法院去告就是了。
真是打死的?老太太说,我也不要这条老命了,先同他拼了算了。
那不行,那不行。春生又反复劝说。
老汉说,要把丧事办得热热闹闹,莫要讲我们姓刘的是好欺负的。我养到这么大的女儿,就叫他这么一顿打死了,不能便宜了他,不赔个三五万抚养费不放手!非把他家搞个倾家荡产不可!
春生说,不过都得讲法,讲理。
老汉一路上还怀着一丝侥幸,巴望是别人误传了消息。可远远地却望见了有银家屋前黑鸦鸦许多人。人只怕是真的死了。老汉不禁浊泪纵横。
大家见喜英娘家来人了,忙闪开一条道来。只见喜英被安放在场院一角的案板上,还没有人殓。老太太忘命地扑上去,摇着女儿僵硬的身躯哭喊。我的苦命的儿哪,你怎么就去了哪,你留着我老娘还有什么用哪……
老汉本已是满腔愤恨,这会儿又见女儿没有放在中堂,更是火上加油。便高声喊道,张有银!你畜牲出来!你畜牲出来!
有银没有出来,他老妈出来了,劈头就问,你们是来奔丧的,还是来打架的?
腊青老太揩了一把眼泪,质问道,我的女儿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丧也不报?为什么不放在中堂?她还怀着你们家骨肉,你们好心毒哪!我的儿哪!老太太不等别人接腔,又放声大哭。
有银妈见亲家母不好搭话,就转向亲家公说,这小两口恩恩爱爱的,就是脾气不好。昨天也不知为什么事又吵了架。夫妻间吵架吵就吵了,也不是个稀罕事。可是喜英性子太烈。有银吵完之后,就没事了跟我说了声,有业务要上广州去,就连夜赶火车去了。谁想到,喜英怎么就想不开,关在房里喝了农药。
腊青老太不信,嚷道,喝了农药?那么容易就喝了农药?我要你喝你喝吗?反正是你们家害死了她!我女儿哪一点不好?不忠不孝还是不守妇道?
这时,乡里管理政法的副书记来了。问,你们是死者亲属吗?我姓宋。说着他就见了春生,招呼道,刘支书也来了?那好说。春生立即变得恭敬了,点着头叫宋书记忙。
宋书记说,我们调查过了,死者是服毒自杀的。你们要相信组织。至于怎么处理,你们两家先商量一下。我的意见是,这是个一般性民事案件,双方都体谅体谅,协商解决算了。说到底还是亲戚道理嘛。
这么说,有银还不知道家里出事?春生问。
有银妈回说,是哩。
老汉说,先不说怎么死的。我女儿到你们家也有两年多了,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怎么不放在中堂?
有银妈说,喜英不是死在屋里,算是伤路亡,怎么可以放在中堂?亲家公也是老辈人,这个礼都不懂了?
老汉反问,这就怪了。你不是说我女儿是在屋里喝的药吗?怎么又死在外面?
有银妈指了指停尸的地方,说,我是今天清早才看见她躺在那里的。
宋书记接过话头,说,公安来调查过,确认死者喝过农药之后,有些后悔,准备自己上医院去。可是一出门就不行了。
春生有些疑问,说,宋书记,我有句话要说,不对你再批评。服毒的人我见过的,药性发作,痛得不得了,会大喊大叫,满地打滚。怎么就没有人听见?
有银妈说,这屋前就是公路,整夜有汽车来来往往。对门又有一家夜总会,天天晚上鬼叫鬼叫的,要闹到两三点钟。这样就是外面有动静我们也不在意。
老汉见盖在女儿脸上的红布在风中飘摇着,很凄凉的样子。他想暂时不去问人是怎么死的了,得先让女儿停到中堂去。便问有银妈,喜英死的那个地方是你家屋场吗?
有银妈不知俊生老汉的用意,惑然道,是呀?干什么?
这就对了,老汉说,喜英既然是死在屋场内,就应算是死在家里,不算是伤路亡,应放在中堂。
有银妈不依。哪有这个道理?
老汉自认有了理,硬得很。怎么不行?宅基地是国家发了证的,喜英死的那个地方是红线以内,让她停在中堂合理合法!你凭宋书记说!
宋书记哪里懂得什么伤路亡的旧礼?但听老汉半通不通的法律意识,不知从何说起。
见宋书记一时没有反应,老汉来火了。你们不让?好好,我们自己动手抬进去。说着就招呼两个儿子动手。他想看那样子春生怕宋书记,我一个平头百姓怕个鸟!
说话间,有银家的亲戚朋友一齐涌了上来。宋书记见这场面不对,弄不好要打架,就连连摆手,都先不动,都先不动,让我做做工作。要相信组织,要相信组织!
宋书记叫有银妈进屋商量一下。
好一会儿,宋书记出来说,有银家里人通情达理,还是同意死者停在中堂。俗话说,五里一习,十里一俗。按这桃坪规矩,本来不可以停在中堂的。人家说,既然你们家硬要停在中堂,也只有依了。只好过后花钱请先生打扮打扮了。
于是在一片哭声中,大家帮着移尸中堂。灵位布排,一应如仪。
这肘老汉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知道这家人财大气粗是出了名的,伤路亡停放中堂,有败风水,他们家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莫非自觉理亏,作贼心虚?喜英的死一定有名堂。他把这想法同春生讲了,春生好像拿不准,说那也不一定。
老汉上前揭开女儿脸上的红布,只见死灰色的脸上有几处暗黑色印迹。又凑近闻闻,不见一丝农药味儿。他招呼春生过去。春生一见,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他只是口上不好说。
老太太让所有男人都避开,自己解开女儿衣扣,只见遍体鳞伤。顿时又悲上心头。我的儿哪,你死得好惨哪!明明是叫人打死的,人家硬是说你是自己喝农药死的哪!我的儿哪,你睁开眼睛自己说呀,你自己不说谁给你做主呀……
宋书记听了,厉声喝道,你讲话要负责任!我讲是自杀,你们硬要讲是他杀,影响多不好?到底是依法办事,还是由你们自己去闹?我反复强调,要相信组织,相信组织,就是不听!我们乡连续三年没有发生过刑事案件了,是社会治安模范乡。你们这么一闹,要是把模范乡的帽子闹丢了,由你们负责!
宋书记的威严怔住了大家。老汉望着春生,想让他讲句话。春生却把目光躲过去了。老汉心想,我家人都死了,我怕个鸟!便壮着胆子说道,我女儿明明满身是伤,怎么不是打死的?
宋书记说,这你就不想事了。春生也知道,人喝了农药,药性一发,痛得满地滚,哪有不伤的?
春生便点头,是的是的。
但老汉一家还是不心甘,说硬要有个说法,要求请法医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