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冬日美丽 2
作者:王跃文      更新:2019-10-11 18:20      字数:3733

宋书记很不高兴了。案子他已做主定了,俊生一家的要求太驳他的面子。他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那好办,既然你们不相信组织,不相信我姓宋的,我也就不管了。他知道,县里只有一个法医,忙得全县四处跑,一时是请不到的。

有银妈听说要请法医,便说了,我有话说在前,有屁放在后。你们要请法医,你们请去,这开支你们自己付。还有,我们请先生看过日子了,喜英明天出门。要是法医一天两请不来,拖了日子,多出开支你们自家出。凭春生支书讲是不是?

春生知道这是有意将他,也只得支吾道,按说,按说也是这个道理。

老汉一家没有想到这一层上来,一时不知怎么回别人。腊青老太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嚷道,我不讲别的,反正我女儿死了,死在你们家里,硬要弄个明白,钱我是没有出的。老汉也来助威,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一时又把人是怎么死的放在一边了,只为谁出钱的事争个不休。

宋书记见两家争来争去就是那几句话,他又开了腔。我说我不管了,但我人还在这里,又不能不管。俗话说,桥归桥,路归路。你们死了女儿值得同情。但要讲到出钱的事,就是有银妈的那个理。

这话刺激了来福兄弟。怎么?欺负我们家没有钱吗?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我妹妹讨个公道!要是真的是狗日的打死的,要他的脑蛋开花!

宋书记说,开不开花,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有法律哩。据我们调查,他们小两口平时虽有些小打小闹,但还算是恩爱夫妻,说是有银打死的,鬼都不信。再说,若是失手打死的,也不要偿命哩。

有银妈听了这话,脸色就不对劲了。宋书记马上发现自己的话可能被人抓了辫子,忙补了一句。我再次申明,这只是假设。根据我们公安调查,死者的确是服毒自杀的。

有银妈这会儿忽然悲上心头,哭着说,喜英这孩子平日孝顺、勤快、又守规矩。如今死了,我们不难受?虽说不是我的亲骨肉,就算在路上捡的,养两年也养亲了。现在到了这一步,我们两家还是亲戚道理,该把这丧事好好儿办了才是个正理。何必硬要打官司,搞得两家日后不好相见呢?退一万步讲,就是打了官司,也是俗话说的,赢了官司散了财。又图什么呢?

俊生老汉哀叹一声,说,我只是要弄个明白,不说什么输赢。人都死了,还能赢到哪里去?

宋书记从老汉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些名堂,就说,出了这事,双方都难过,死者家属更伤心。我有个建议,你们要是相信组织呢,就依我的建议;要是不相信组织呢,又是另一回事了。春生既是你们村支书,又是死者的叔辈,就让他作代表,先同有银妈个别商量一下,我做中人。你们看怎么样?

春生答应也不是,推脱也不是。俊生家明知春生怕宋书记,不敢替自家说多少硬话的,但人家毕竟是支书,只得同意了。春生到底见识多些,猜想这事最后的处理,要么是打官司,要么是赔钱。看这阵势,八成是赔钱了事。便把俊生拉到一边问,要是赔钱,你开口多少?俊生想了想,说,至少一万五!丧事要办得热闹,开一百五十桌,刘姓人一户来一个人吊丧。

有银妈领着宋书记和春生到了里屋,把门关了。外面仍是闹哄哄一片。

自然是宋书记先说。我的意见是,事情并不复杂,能简单了结就简单了结,俊生家不要过分纠缠。死的毕竟是人家的女儿,你们家在经济上就要破费一些,对人家也是一个安慰。验尸我是不主张的。不是我讲不负责任的话,就算是有银打死的,让有银偿了命,谁家又得了什么好处呢?人反正死了,照原样赔也赔不出来了。再说又不是人家打死的。春生你是当支书的,要支持乡党委,多做一点工作。不然,这个简单的民事案件上升成了刑事案件,你也有责任啊!你们今年能否保住治安模范村的帽子,就看这一回了。

什么模范村春生倒不在乎,只是怕得罪了宋书记,自己支书的位子就保不住了。宋书记讲的也的确有理。他也知道,俊生家境不好,来禄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光棍一个。人家要是赔几个钱,只怕他们家也会依的。但他不能就这么当着宋书记表态了。只说,宋书记的意见很正确。不过我看先做做工作,要不然,人家会说,女儿怎么死的都不弄明白,赔几个钱就想了事?

这话有银妈听了不太中耳,但她不便明里怪春生,就说,还是宋书记讲的在理。我们出几个钱,也只是尽个心意,亲戚道理嘛。真的按理说了,这钱我们还不该出哩。喜英不在了,在你家是死了女儿,在我家是死了媳妇,一个理儿。我给你家出钱,谁给我家出钱呢?

宋书记问春生,你看怎么样?有银妈讲的是人情人理哩。春生埋头想了一下,说,也只好这样了。他便转达了俊生家的意思。钱要一万五,办丧事开一百五十桌,刘姓人一户来一个人。

双方又为这些细节讨价还价。最后说定了,有银家出一万二千块钱,开六十桌,只请娘舅直亲和五服内刘家人。

既然说定了,宋书记也就放心了。说,双方深明大义,这就对了。我代表乡党委向你们表示感谢。不过应该有个字据,不能空口无凭。还有,那一万二千块钱,也不能叫什么赔偿费,而是父母养老费。于是,宋书记口授,春生笔录,最后抄正,形成了一个协议,一致确认喜英服毒自杀。

协议立好了,宋书记又说,我再次强调一下,等会儿双方一签字,这就是法律文书了,具有法律效力。春生你有把握做好工作吗?

春生这时好像彻底明白了。喜英无疑是有银打死的了。看样子谁都明白,宋书记明白,有银一家更是明白。他感到内疚,自己把俊生一家出卖了。

不,也许俊生一家也明白了。

春生却无可奈何,只得说,我做好工作吧。

屋内进行这一切的时候,外面仍在闹个不停,就像战争,前线将士还在白刃相见,政治家们早在谈判桌上碰杯了。

春生出门叫了俊生老汉进来。老汉坐下苦着脸,一言不发。

怎么样?宋书记问。

一万二千块钱就卖一条人命?

亲家公话不可这样说。我们这也只是替喜英尽个孝心。

宋书记出面打圆场。有银妈,依我一句话,再加一千块,也让老人家顺个心。

有银妈叹道,别人老以为我家钱多得当床板草垫,其实又有几个钱呢?再加五百吧。等我家情况好些了,亲家公有什么困难,只管开口。

总算说好了,俊生和有银妈都签了字,按了手摸印。宋书记握着老汉的手,说,老人家,感谢您啊,我宋某人感谢您,乡党委感谢您。又回头对春生说,关键时候,群众还是有觉悟的嘛,问题在于我们要做过细的思想政治工作嘛。春生点头称是。

事情处理好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天也黑了。宋书记很忙,就告辞了。看热闹的人终于知道了一个结果,也心满意足地散了。有银妈便吩咐把灵堂再整一下,要像个样儿。还得请人写一幅好挽联,喜英是二个孝顺儿媳哪。最要紧的是赶快去人把棺材买回来,晚上要人殓。

腊青老太留下来哭丧,来福也留下帮着料理。俊生老汉同春生、来禄马上回去,还得挨户通知三亲六眷和五服内族人明天来吊丧。

气氛安详多了。老太太恢复了亲戚的位置,受到尊重。因为女眷不多,哭的人少,不太热闹。这是丧事的大忌。有银家就拿录音机来,把老太太的哭诉录下,反复播放。老太太的哭诉就是一篇凄宛的悼词,听了的人无不落泪。

晚上八点多钟,喜英人殓,哭声大作。

忙完之后,有银妈把腊青老太叫到一边,说有事商量。老太太早不生气了,揩干了眼泪,心平气和地说,有事就直说吧,只要让女儿热热闹闹去,我也就安心了。有银妈说,亲家母你是知道的,有银不在家,他兄弟几个也都在外面,家里没人手。我也老了,理不了事了。你两个儿子很能干。我想这样,办丧事估计要四千块,我家干脆出五千,由你家出人操办,省得我们请别人。这也是俗话说的,请人哭娘不伤心。

腊青老太一时没有想过来,低着头不说话。有银妈就难为情了,说,不是我家仗着有几个钱就推担子,我家哪有什么钱?我家实在是没人手。就算是请你们家帮忙吧,又不是外人。

可以,那得马上去请他们回来。

老太太把来福叫到一边,说,你赶快回去,明天来吊丧的,只通知几家直亲,其他人就不要喊了。来福不明白意思,说怎么又变卦了?老太太生怕别人听见,又把儿子往一边拉一下,说,你怎么还不明白?他们家给五千块钱,丧事我们自己打经管,余下的是我们自己的。来福一想,也有道理。但只怕爸爸和老弟早已把人通知到了,又马上回去封山(方言,指改变主意之后去回话),不太好,人家知道明天中午有顿牙祭,准备早饭都不吃的,这会儿又不叫人家来了,真过意不去。老太太见儿子仍站着不动,就急了。还不回去,人家睡觉了,要把别人从床上叫起来讲?

来福想想,只喊直亲的话,加上有银这边的亲戚朋友,最多十来桌,花个一千四五百块钱也就打发了,也能弄得热热闹闹。可以余下三千四五,还有那一万二千五,一共万五六了。还是硬硬头皮回了人家吧。于是急忙回赶。

次日,丧事办得也蛮有排场。

办得热闹的丧事是很让人羡慕的。特别是一些老太太,都说喜英这一辈子到底还是值得,人这么年轻,事儿办得那么气派。

又是一个祥和的黄昏。快过年了,小孩子早早地开始玩爆竹,村里就有了稀稀落落的噼啪声。村边的小溪映满落霞。女人们在浆洗衣服。这是柳川人的旧俗,年前要洗洗扫扫,过个干净年。闲扯着,就扯到喜英了。腊青老太太叹了一声,说,喜英那口棺材,他们家硬说花了三千八,还给了我一张发票。哪会这么贵?春生也没有同他家讲好这钱该谁出,他们家硬是少付了我三千八百块钱养老费,你说气人不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