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琴琦知道潘挚在老宅无处可去,主动相邀,话才出口。
潘挚忽然道:“卢家三郎是何来历?”
李琴琦被这样一个问题问懵了,方才夫人不都说了吗,江家故交呀:“卢官人?名璇,行三,已娶亲……”
不,潘挚要知道的不是这些,她从来只知道卢琰当年举家搬迁至东阳,而她从来都不知道卢家在江南势力究竟如何,卢璇究竟占据多少,他又知道多少的事情。
方才,卢璇看见自己,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就在江家,还有攸宁……
卢璇知道自己恨极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在何处,他竟然把攸宁也带来了。
潘挚陡然想起一个人,无仪坊,余映萱,映萱识人广泛,她定然是知晓。
“欸,欸,若娘,你去哪里,官人快回来了。”李琴琦看着潘挚奔跑的身影喊着。
潘挚什么都管不上了,马夫仍旧在门外候着,潘挚上了马车,疾驰回到关苑,修了一封信,塞了不少银钱给驿站的驿使。
黄昏降临,安歌走入潘挚的屋子,他猛地跪下,双手举起,手中捧着一封信,信面写着,窦府,映萱亲启。
“阿姊,是我对不起你。”
潘挚一行泪滑落,滴在手背上。
她从东京城逃到江南,至今已经九年了,自以为是谋划了许多许多,自以为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天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今日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可笑。
映萱,余映萱,卢璇曾一掷千金,买她一夜,那是映萱彻底沦落的一夜,那时,她才十六岁。
卢安歌,卢琰长子卢圭之孙,论辈分,正是卢璇的侄孙。
这些年来,她的一应汤药,都是卢璇假借映萱的手为自己备着,她早该知道的,没有人比卢璇更知道她的身体异状,也只有他……
安歌说,江南博曾答允过,等他长大了就收为徒弟,江枢不同意,仅仅是因为他与安歌尊卑有别,自己也不过是误打误撞,说中了。
安歌讲述着他所知道的一切,潘挚擦了泪,道:“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吧。”
安歌踌躇,还是道:“当年把阿姊卖入青楼那伙人,已经被叔祖父结果了,祖父气恼,把叔祖父的人马都收了,还关了他好些日子。”
“还有呢?”潘挚语气冷淡。
“阿姊是落在关河村,叔祖父为了救您,从关河村被冲到关渔村,正好我这一支就在附近,所以……”
这件事,小小年纪的安歌藏在心中许久,他不敢说,他害怕这个秘密说出来,潘挚就不喜欢他了。
“还有吗?”潘挚泪意不断,语气依旧冷淡。
安歌观着神色,小心翼翼道:“没有了。”
潘挚心道,看来他知道的并不多。
“叔祖父说,关苑人多易暴露,他就在苑等你,你不来,他就一直等你。”
潘挚冷笑,从始至终,她在卢璇面前,就没有说话的权力,从一开始,她就在卢璇的手心中,从未逃离半分。
潘挚如约去见了。
“秋夕。”
好久远的名字,潘挚登时有了瞬间的恍惚:“我来见你,只是想听听,你还有何话要说。”
“我是来接你走的。”
潘挚冷笑:“走?去哪里?”
“你不愿去新渥灵山,我仍会去处可安排。”卢璇道。
“何处不是你卢大官人的掌控之下,我在哪,有何区别?”
卢璇收敛神色,缓缓道:“映萱如今不在无仪坊,也不在窦府,窦明要拓展生意,映萱跟着他四处走,倒也逍遥自在。”
“卢璇,你说这些做什么。”
“来杭州之前,我特地去江宁府送别映萱,又被她奚落一番,她,仿佛比少女时更不客气了。”
“卢璇,我什么都没了,你能不能让我好好活着。”
“余梅萼当家,无仪坊的生意愈发好了,映萱不在,她一人似乎更称心了。”
“卢璇,就当我求你,求你了……我,我爱上博衍了,我爱上江南博了。”
卢璇本有后话,听了这句话,顿了顿,转身仰看着星空:“去江宁府之前,我才从东京归来,四郎潘惟清,九年前在一场火灾中,受了脾肺之伤,疾病缠身,多年未愈,已殁。”
潘挚几近奔溃,冲上去掐住卢璇的脖子,用尽浑身气力,只想要这个男子死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要破坏她的生活,已经在选择放下仇恨,她已经在选择遗忘。
潘挚哭得声嘶力竭,卢璇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掰,从脖颈中脱下。
潘挚无力,跌坐在地:“四哥,四哥。”
身前有个人影靠近,他递给卢璇一样东西,卢璇转手交给潘挚。
潘挚迷蒙的眼睛,泪滴到这样东西上。
是一把弓,足有半人大小,保存很新,弦是新上,因为,当年潘挚将它收起来时,弦也收了。
这是潘挚的弓,也是潘惟清的弓,潘惟清当年要虽潘美上战场,战场生死难料,临出发前,潘惟清把这把弓留给了幼妹。
“娘子,多年不见,尧竹见着您,愈发清丽动人了。”
潘挚抱着弓,抬头,悲喜交加。
还是那个顽皮的尧竹,九年时光,他蓄起了胡子,黑了,也健壮了。
“六郎君在天有灵,见到娘子今日泰然,必然瞑目了。”
潘挚浑身一颤,她,她方才当着尧竹的面,说她爱上江南博,“尧竹……”
尧竹摇头:“娘子,这些都是六郎君想要看到的,六郎君终其所愿,也是为着此,尧竹,高兴。”
潘挚无言以对,走到今日,究竟是为什么。
“当日,王爷,不,是陛下,陛下答应了相公的交易,却在暗地里找寻娘子的身影,相公和四郎君无法探望,那一场大火,四郎君在废墟中寻娘子,灰烬夹杂着未燃尽的屋檐,四郎君被灼伤,肺腑进了灰,这九年来,一直在榻上与病痛纠缠。”
尧竹半蹲着,手抚摸着这把失去主人已久的弓。
潘挚道:“别说了,别说了。”